她又再度走进这里。腐朽的气息不若消毒药水的呛鼻,却更难消散。初来乍到时她曾不解医院为何会出现这么一个摒弃砖瓦与冷气的场所,日后终于明了一切粘稠的浊气必须在风扇的不断转动之下,才能透过木板的缝隙丝丝缕缕的离去。
躺在一张经过多次洗涤而失去原有色彩的床单之上,从治疗师手中接过沙袋,将最轻的一个环绕在右脚踝上。脚踝轻轻抬起,松弛的韧带开始收紧。肌肉绷着,膝盖两侧的皮肉向内凹陷成深沟。“一、二、三、四…”。念着修复血肉身躯的咒语。仿佛无论退化与扭折的是肌肉还是关节,只要念足千百次,就能无伤无痕,无病无煞。
无数次抬腿间,肌肉的酸楚不断加重。她看见边上那位年迈的老伯,脸上尽是岁月挤压出的道道丘壑,突起的静脉缠绕着宽大的手掌。老伯将双手放入一缸腾着热气的蜡液里。提起双手,蜡液慢慢形成薄膜。她想象着蜡液的热气渗入,撑开血管,老伯的手臂便不再酸麻,血液通畅的流动。
恍神间,她仿佛看见父亲那双总在书桌上挥动的手。指节间裹着厚茧,饱经日晒的手臂布满艳阳凿下的斑斑点点,干裂的纹理,粗糙的触感如同枯干的木头。儿时她总爱拉着父亲的手撒娇,或讨个拥抱或要袋甜食。一次无意间的扯动,竟在父亲的手上刮出一道泛白的纹理,碎散的皮屑随之掉落。从那之后,她总是离得远远的,再也不敢触摸父亲的手。
再一次感受父亲双手的温热,是在她摔倒后。满满的安慰和疼惜,抱着她上下车子,出入医院。她从此留下伤患,弄伤的韧带至今没能恢复紧致。一天天长大,一次次摔倒,可每一次,就算颤抖着,父亲一辈子握笔的手却还是努力着撑起她全身的重量。
也许哪一天,就算不抱着她,父亲的手也会酸麻,也会颤抖,或者也必须走进这里,让双手沾上蜡液。那时的她,双脚必然要稳固地撑起自己,走过崎岖的道路,牵着父亲的手,带他回家。
这一刻她不顾酸痛,往脚踝上再加了两个沙袋。肌肉紧绷带来的痛楚,却在下一刻瓦解。手臂上传来熟悉的温度,父亲不知何时已站在床前,咧开嘴对她笑着。午后的阳光穿过父亲的指缝,洒向她的笑颜。
(父女向心相行的身体。两个身体才能互相补足,描绘嵌入了记忆的湛深和血肉的亲密,缓缓细诉文字内敛后才能散发的滋味。一场一景里有一种纯粹真挚的面目,说明了简单就是最完整的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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