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蒋坛:那个词

Saturday, March 16, 2024

蒋坛:那个词

振兴

这是一个奇特的词语。我本想查阅它的官方定义,又觉得这个词仿佛扎根在泥土里,落笔时才发现它已然高居云端。

我的家乡经历了漫长的振兴。九十年代,铁路的轰鸣声平息之后,东北的经济发展停在了鼎盛的一刻。新中国腾飞的那三十年沈阳留下了太多报废的机床齿轮变压器,五十万退休工人像炉心的铁水,沸腾过后静默地冷却凝固。于是零三年,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的火熊熊燃烧。产业改革、设施升级、市容翻新,人们各自分到了职责。

如何振兴?大片大片的工厂早已荒芜。我那没好好上过几年学的舅舅从打工到打工,拧螺丝做零件搞化工,一直是工人。振兴振兴,拆旧厂建新厂,舅舅在郊区铁门的烟囱下奔走,盼着工钱和他一样随叫随到。一晃十年他还是灰头土脸的工人,大片大片的工厂也还陪着他荒芜,而工厂外的世界渐渐变了颜色。街道旁的标语刷成了白墙,涂上红漆画出砖纹,又贴上了公益广告。方形的路网切开积灰的居民楼,泵入从市中心呼啸而来的新鲜血液,高大的厂房被开膛破肚,做成了纪念景区供学生参观。沥青马路填上了又挖开,表格里的数据每天都在膨胀,液晶屏幕前人们的眼睛发光。

可惜世界是一杆秤。改革的浪潮裹挟着人们奔向前去,而工人们仍旧在疲倦中散发余热,最终辛勤劳作的粗喘声也沉寂下去。舅舅下岗了。振兴的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却又向他借了一笔。城市向内扩张,剥夺了他那一亩三分地,逼他去流浪,可是他哪肯......舅舅只是工人。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抓不住经济腾飞的蛛丝,也理不清人生当下。几年光景,忧伤浸透了他黑红粗糙的脸。

振兴,振兴。闭上眼睛雕刻,忘掉旧时枯槁,任凭新的世界生长。

振兴是飞跃吗?工人们是燃料。燃料是钱能买到的便宜动力,是铁盒子里无声的愤懑,寻不到一点点希望,从不知向何处爆发。城市攀上天际的时候工人在向下挖,眼看着生活满是灰尘眼中进了沙砾,咬碎了牙齿吞咽着周遭的虚无。可是他们是扎根在泥土里的人,虚无于他们而言是世界的全貌,而我是飘在空中的孩子。我张着嘴却喊不出声,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悲哀从面前滑落,跌入城市的阴影直至不见。

后来舅舅一个人开着卡车去了南方。他走后所有的工厂迅速衰老,园区里只余一片破败钢铁。

漫长的腐烂降解的日子里,辉煌年代的记忆被打扫干净收进博物馆,万丈高楼终于围着铁西区的遗骸拔地而起。一个崭新的都市站了起来,抖落一地尘埃。那之后我不时在新闻报刊上读到熟悉的字眼,年岁让我走出懵懂,却将我囿于年少时所目睹的樊笼。樊笼太过沉重,似千斤坠在我辈的肩上,关乎责任的追问总是先行发难。应当被''振兴''之物,仿佛永远在视线之外,却又明明触手可及。

郊外,园区的栅栏上或许爬满了藤蔓青苔。于是钢铁亦得春生。

(水泥未干尸骨未僵,国家发展永远站在前端,行文振振有词,情慨铿铿有力,几乎是集中了蕴藉肺腑的缕缕怅然,吐纳出见证时代变化的一口气,而且组织结构俨如一唱三叹,虽然略有激动之处,不过文字自重始终保持冲谦的姿态,风吹草低一切遁于无形。)

4 comments:

  1. 一开始写得还算连贯,后来觉得劲不够大,越改越生涩。以后会更注意情感的收放和行文的连续性。(真没收住www

    “振兴”这个词在沈阳实属遍地开花,深入人心。然而它占领了文化宣传的高地,却从未真切地踏足这片曾经富饶的平原。城市漂浮在工人的汗水与泪水上,面对塑造了我身体与灵魂的故乡,我实在无法动用戏谑讽刺的文字。

    干脆从舅舅那里借了一点往事的边角,捏碎了化成泥巴,抹在手上脸上,试图与那些灰暗的人们产生一些共鸣。

    “振兴”永远应该是劳动者的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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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睡不着补两句。写的时候很纠结,到底是完整地讲述一个故事,还是杜撰一些苦难经历。

    舅舅的生活曾经离我很近。小时候和姥姥住辽阳,父母会带我去他厂里转转,远远看两眼车间,看他在工厂一角的荒地上扔个笼子,喂自己养的金毛。他整天咧着嘴,喜欢敞开喝酒,我觉得他带点小混混的放浪,总是不愿亲近他。即便如此,他会推我到窗台看他用弹弓打电线杆上的麻雀,用他粗壮的胳膊跟我掰手腕。一直到我家搬到省会,我上了初中,每到假期,一家人总会开车回去探望。

    后来我很少回辽阳。那条惹人爱的金毛卖掉了,姥姥搬到沈阳来住,舅舅也不在厂里了。这时轮到他往我们这跑,每逢过年过节带几瓶酒来,五口人聚一聚。他过了五十岁,钢筋铁骨眼见有了磨损,笑容还称得上开怀,只不过总带了些奔波的疲惫。

    所以其实文中的“忧伤浸透他黑红粗糙的脸”其实是杜撰,或者说是我的猜想。父母总提到他生活艰难,从工厂出来后离婚,一个人在底层苦苦支撑。我想,也许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肯定会趴在窗边喝酒,眼里满是血丝吧。

    正巧,我是一个“飘在空中”的未经世事的小孩子,这样的杜撰合情合理。我不希望舅舅真的活成我耳中印象中的样子,却又自然地为他的人生写下批注。我写他吞咽着周遭的虚无,写他埋在水泥地里似的窒息,可是写到最后这些文字也是虚无缥缈的。他已经从我的世界中坠落出去了。

    然后我终于想明白,没有什么所谓坠落,舅舅从始至终都站在那里。我不禁俯下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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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看得内心酸楚,我周围的东北朋友也这么跟我说过,那些忠实的坚硬的连接,原来一纸书文就能割断,把自己变成螺丝钉也没有用,螺丝钉就是被淘汰的命运。近来有“新东北文学”提出,也像是“飘浮在空中的孩子”一样,我们这一代所有废墟已经注定,所有天空也已经有了颜色,只能记住父辈的回忆,不要遗忘要一直追查历史,诉求现实此刻的突破。但每每重复伤痕,就好像给自己的原罪上打了重重的一鞭,真的很痛,我看着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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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东北的黑土地承载了太多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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