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雪兹的园丁
迪奥的脑袋里有个柜子,里头装满了录像带。
录像带不按照A到Z的顺序排列,而是按照地理位置排列,从最靠近墓园入口的坟墓开始,越来越深入,再重新绕回墓园入口。迪奥有好几个中意的路线,顺序通常比较固定,偶尔才会依照心情或者游客的兴趣换换口味。
迪奥第一次踏进拉雪兹神父公墓时只有17岁。他喜欢看书,梦想是在巴黎第三大学读文学系,但这真的只是个梦,他甚至没有高中文凭。他考完 Brevet(中考)后做了两年杂工,决定自己就算考不上第三大学也要来巴黎看看,于是冲动地买了马赛去巴黎的单程车票。
迪奥花了最少的钱看完了巴黎所有的景点,却还是几乎用光了所有的积蓄。他想在巴黎扎根的念头从犹豫不定到毅然决然,中间的过程不长,仅仅是因为参观了拉雪兹公墓才变得坚决。而他决定参观公墓只有两个原因,一是那里长眠着很多他认识的作家,二是因为门票免费。
拉雪兹公墓埋葬的名人很多,他仅仅是走马观花,也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他绕了许久才找到奥斯卡·王尔德的墓,本以为会很壮观,但想象中的震撼并没有袭来。客观地说,王尔德的墓确实挺壮观,并不是所有人的墓都雕刻着一座裸体埃及男孩的石像。迪奥却发现自己无法抵挡一种奇怪的、不断涌上心头的失望。王尔德名扬天下,曾写过经典名著也曾为男人坐过牢,人生的结局却只能是个墓。石碑的一部分被涂着各种色调口脂的唇印掩盖了颜色,王尔德的全部事迹被浓缩成寥寥几行字和一串日期,还有一个禁止涂鸦的警标,仅此而已。
那迪奥呢?他死后,大概也只会化成一块小小的石碑、几个字母、两个日期。他甚至可能不会拥有自己的墓碑,这个世界上认识他的人太少,更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前几个星期刚刚逃离马赛,现在正站在王尔德的墓碑前发愣。这个想法让他害怕,但他仔细想了想,自己的石碑上又有什么可写的呢?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连自己何时降临于世都不知道,仿佛一本没有首页的小说、一台被扯掉了几页的日历。他一天一天地活着,让时间将日子一天一天地撕去,然后化作尘埃,在滴答作响的分秒里悄然逝去。
迪奥的钱花完了,于是留在巴黎打工。等他攒够参加拉雪兹公墓解说团的费用,遍山的石碑才被注入了生命,变成一个个鲜活的人。这个墓园确确实实是一个种满了记忆的花园,就像它里头的其中一片草地,也叫记忆花园 (Garden of Memories; Jardin du Souvenir),撒着一些没有名字的士兵的骨灰。但这些士兵存在过的证据,早在他们死去的那一刻被风吹散,什么都不剩,唯独一座刻着Jardin du Souvenir的石碑,可以证明他们存在过。
迪奥不难想象,等他死后,若没有去处,他身体的百分之几会有幸留在这样的花园里,又有百分之几会被风带走?
迪奥没有故事,于是他从别人的故事开始讲起。他开始没日没夜地泡图书馆,于是墓碑上的名字逐渐鲜明,变成活生生的人。他将他们存进一个个录像带中,放进脑袋里的柜子排列整齐。他从别人的故事中尝到喜怒哀乐,与他们一同跌入泥沼,也与他们一起张开双臂迎接胜利。站在逝者的墓碑前,让他们随着他的讲述短暂地复活,他觉得自己仿佛看得见一张张生动的脸,鲜活的表情,流动的情绪。但他只是一个播放器,只会把别人的故事像放录像一样一遍遍地说给人听。
这一播就是四十年。
迪奥并不是不曾觉得空虚。故事终会讲完,游客们再唏嘘也终会散场。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在他们认识前就早已入土,他花费一生讲述别人的故事,那他自己的呢?迪奥迷茫了许久,才在别人身上找到自己的痕迹。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与爱丽丝·托克拉斯相爱,两个女人在那样的时代属实勇气可嘉。托克拉斯的存在与斯泰因的名声大噪相比十分隐形,就算斯泰因的自传是以托克拉斯的视角去书写自己,托克拉斯也终其一生甘于活在斯泰因的名闻之下。托克拉斯在斯泰因去世后又活了二十年,迪奥本以为她会重新开启属于自己的人生,却在某本书中读到她和友人说过的话:“I am nothing but a memory of her.”
迪奥想,他又何尝不是承载着这整个墓园的记忆?他只是这些灵魂的临时载体,仅此而已。迪奥天天到访墓园,常在墓旁看到粘着露珠的花,或者一封还带着体温的信。记忆花园每天都有人浇水,他身为园丁,只需确保这些花朵永不枯竭。
托克拉斯要求死后和爱人葬在一起,不为自己树碑,只将名字刻在斯泰因墓碑的背后,如果不特意去讲解,大部分游客甚至不会知晓。但不管当天的行程如何变化,他一定会把游客带到这两人的墓前、墓后。他常指着她的名字,对游客郑重地说,托克拉斯的碑在这里。
四十年了,拉雪兹公墓的园丁要死了。有没有人会知道他快死了,死因是肺结核,临终之处是巴黎?迪奥不知道自己会被葬在哪里,自己的墓碑上的字又会如何被书写。他终其一生都在讲别人的故事,所以也只懂得如何用第三人称讲完自己的故事。
这是他要讲的最后一个故事了,他不知道有没有人会看到这篇杂乱无章的自传,但如果有人看到了,如果有人有空,或许可以找一找他的墓碑,然后站在他的坟前,把他念给其他人听。
(尘归尘土归土,记忆终归记忆,开头抒怀说道的主观意图,看似掩盖情节故事的客观叙述,以为是化身阐扬人生理念和人文景致,结尾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tonal shift,叙述者仿佛一分为二,从记传类的一般描述,升华为一种人物式的遗书,同时带领读者导览了一整部人生。)
到访拉雪兹公墓是我第一次正经的“参团”经验。或许是因为只有我们几个,也可能是因为导游只是个对历史抱着热忱的研究生,我看着遍山的石碑时,真的觉得他们好像透过导游的解说活了过来。墓地没什么可怕的,地下埋葬的都是故事。于是塑造了一个本身没有故事的角色,希望他可以透过别人的故事找到自己。我很少写没有剧情又类似自传文体,写起来有点难,不太习惯没有情节的张力,担心读起来会有些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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