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导游的故事:k.d.

Friday, March 8, 2024

导游的故事:k.d.


地球上最後的導遊

阿德很可能是地球上最後一個導遊。

其實連阿德自己都不確定,這個地球上還有沒有其他人。阿德希望還有,這樣想雖然不會改變事實,但是如果不這樣想,阿德很可能就是地球上最後一個活不下去的人了。阿德每天照常起床,頸部和背部酸澀如麻,搓揉眼睛挖出越陷越深的眼屎,打個呵欠,雜亂的鬍鬚糾成一團,口腔的異味卻是無知無覺。可是,總有那麼幾秒鐘的恍惚,以為倉庫上邊的板窗,洩進了很久以前熟悉的聲音——車子爭相流竄的呼嘯,行人嘰嘰歪歪的說長道短,鴿子蹲坐墻檐的咕噥,還有博物館後方那棵雨豆樹的颯颯作響。

據說是博物館第一任老館長親自栽種的,但是雨豆樹早就凋盡枯死了,阿德很可能是地球上最後一個看著雨豆樹的葉子掉光的人。

美好的錯覺無法永遠持續,阿德穿上員工制服,拍打衣領和褲身的塵埃,讓飄屑四處飛揚,落在大大小小堆疊的木箱,鑽入裡頭那些無論或遠或近,一概似乎已經毫無意義的歷史形跡,然後兀自走出倉庫,經過立在廊道上的幾樽人頭雕像。阿德仍舊記得這幾位大理石打造的老頭子是誰,來自希臘的壯闊,羅馬的蕭殺,或者北歐的陰寒。偶爾自嘲式的打聲招呼——早安啊,奧丁先生,心裡湧起剛入行實習的時候,每個晚上努力從導遊手冊上,背念下來的介紹資料。

穿過員工餐廳,拐個彎步出博物館的側門,橫越空無一人蔓草蕨枝放肆滋長的街道,阿德下意識仍會左右瞧看交通,每天早上來到對面的超市,猶豫著到底要吃什麼當做早餐。

阿德很可能是地球上最後一個吃下罐頭菠蘿的人,很可能是地球上最後一個喝下Evian礦泉水的人,但是阿德決定今天就當很可能是地球上最後一個咬嚼康元檸檬夾心餅乾的人。

超市裡存放的貨品,從滿目琳瑯到滿目瘡痍,雖然全部過期許久,但是文明的封裝,其實還真有一套。本來是辣的,變甜了,甜的反而有點辣,鬧肚子的事情雖然也常常發生,不過藥房就開在超市旁邊。阿德盤點過,班納杜足夠緩解一輩子的疼痛。

早餐容易簡單解決,午餐阿德則直接省略,反正一個人來來去去,躺臥在博物館前的台階,倚靠在落地玻璃大門,在展廳和展廳之間饒了一圈又一圈,卡路里的消耗委實不大。阿德曾經嘗試去到最北的邊界,越過一段長堤就算出國了,但是放眼四周寥無人煙,再走下去恐怕也是如此荒涼的延續。

所以,當夕陽晚霞如殘血灑在天際,很可能是地球上最後一個囫圇吞嚥美國空運真空香腸的阿德,便會來到城市往南的那處河岸渡口。

以前這裡可熱鬧來著,沿河兩道駐滿各式各樣的地攤,有販賣稀奇古怪的東西,有表演雜耍唱歌跳舞,甚至有水晶球塔羅牌的算命。阿德從實習擢升正規,還特地來到此處閒逛,穿梭人潮滿心歡喜地東看西瞧。到底過去了多少年月,阿德已經無法估算,僅僅記得在左岸河口的地方,遇著了一個專門為遊人寫詩的女孩。

女孩一身波西米亞打扮,烏亮的短頭髮,坐在小矮凳,雙手擱在塞進白紙的一台老舊打字機上,旁邊豎著簡陋手寫的告示牌:一個人,一首詩,五塊錢。阿德當時覺得有趣極了,於是便往女孩對面坐了下來,掏出五塊錢投進玻璃罐子。

女孩看了阿德一眼,問阿德是做什麼的。阿德也看了女孩一眼,說是博物館的導遊。

那一晚,女孩給阿德寫了一首特別長的詩,關於世界末日來臨,地球上剩下最後一個人,這個人是一個導遊,但是既然地球上已經沒有其他人,那麼這個地球上最後的導遊,仿佛也就解脫了,從此必須領著唯一的自己,重新去遊蕩和認識,這個終於安靜下來的世界。

阿德說,這是什麼詩啊。

女孩說,這才是詩啊。

女孩是阿德在地球上見過的第一個詩人,很可能也是地球上最後一個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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