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
发音标准的女声跟在机械的几下音乐过后,反复播报着车次与对应的候车口。车站年前刚完成翻新,音响效果其实还不错,只是奈何不了返程高峰的人声鼎沸,再努力飘到每个人耳边,也总被挤得远远地成了背景。老陈刚从内侧口袋翻出车票,想对一对广播里零散的字母和数字,周围就拥挤着去搬安检传输带上的行李 。于是跟着手忙脚乱拉下自己的大件包袱,一个一个晃悠悠颠到背上,手里的票攥出几道歪曲折痕,又在人群推搡里忙不迭展平了,跟着始终冷静而口齿清楚的女声去找候车口。
有了几次经验,老陈晓得不能跟着大部分人,他们是网络购票,有自动开关闸门的机器检票。自己要站在最旁边的队伍里,票上才有得打个洞,或是剪个豁口。摩肩接踵到了里头,半推半走地找着车厢。棉袄厚重,包袱笨拙,歪着蹭到了人,老陈一看对方大衣笔挺又气派,可别蹭了脏污,连连道歉。中年男人扶一把老陈的包袱,爽快笑笑,错身而过了。
老陈的位子在上铺,提前近一个月排了长队买的,上铺虽给车顶压得坐不直,但包袱都能放在脚边的一个多余空间里。老家亲戚的热情和习惯,带几捆新鲜蔬菜,还是几袋子沾着泥的山芋也是好的,好像下次回来前的一年半载,就能这样在城里吃上乡土味道似的。
放好了东西,接了些热水,老陈就在走廊靠窗的狭窄木板凳上坐着,上铺爬上爬下总是不便,照惯例老陈都等要休息了才爬上去,免得来回打扰下铺和中铺的乘客。接去城里上学的儿子给他听过首歌,歌手写给父亲的,他只听着集体的歌曲长大,不懂得这些温柔婉转的流行歌曲,听完歌儿子一本正经跟他解释父亲节,他却偏记着哪句说人是尘埃一样的人,说得不错,所以老陈总想着,增光不成,可别给人家落灰。
窗外月台很快没什么人了,年轻人清脆的招呼匆忙奔过来,大学生模样的孩子们笑闹着分好了床铺,很快抖开背包,在中间的小桌上堆好零食,说起新学期的事情,寝室的事情,系里谁在追谁的事情。火车越往远处开,城镇和郊野的渐变越明显,在抵达下一站之前,两边的积雪已经铺得很长。
南方少有这样成气候的降雪,铁路运输也为此变动过,家里上了年纪的多走几步都是颤颤巍巍,但老陈实在难得回家,仍是一起去山上看看祖坟。小一辈的都不怎么回来了,也是只有生了茧的手挨得住冻,老陈清了雪,摆好几样水果,乡下的冬天日光更短,趁着天完全暗下来之前,要搀老人们回去。这雪下得老陈忧心忡忡,南方人看到雪的稀奇,赶着趟要去公园和郊外赏雪,老陈是断没有这样的兴致的。
也因此火车上这段空荡,是老陈头一回跟雪保持着距离看它。化雪天气候更寒,但阳光充沛,照得反光,透过窗玻璃看,亮晃晃地堆在山坡和屋顶,或者连排的菜叶上也盛了几捧。老陈没这样看过眼前的雪,也没福气经历身后孩子们说着的事,不小心身在陌生又觉得挺好的几样事物里,倒真的像太阳光里的尘埃,浮着浮着,给自己听这首歌的儿子,就会有新学期的事情,寝室的事情,喜欢谁还一起看雪的事情了。
(从南到北,众生熙熙攘攘,火车上的寻常交集,轨道旁的霎那融雪,人与人之间的恒久牵绊,在老人家瑟瑟的目光,以及生活晃晃的回转里,全部一一收揽,文字叙述澄明剔透,几近大家手笔,充满了悲悯豁达的蕴藉和土地人文的关怀,这一趟虽然浮生若尘,但是颠沛飘零的最后,总是有所依归。)
春运售票期间的一则新闻,老伯不会上网抢票,于是连续好几天到火车站排队询问有没有余票,录制那天还是落空,于是被镜头捕捉到他失措地抹着眼泪。春运似乎总是拥挤、艰难、漫长,但也是最简单的一条轨道,开始是向着家里去,结束是从家里来,每个人都一样。镜头和报道之外,满脸风霜的人不一定要可怜自哀,稍微优渥些的也不一定高傲刻薄,人人都是列车上一个几排几座,浮浮沉沉飘飘荡荡了三百来天,奔往最不渺小的地方。这个过程里又人人都是充足光线的好天气里终于悠悠然一刻的浮尘,想来要比平日求职求学出差流浪全都相邻挨着,要来得柔和很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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