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1：k.d.

初戀

自從上回喝多說漏嘴，跟老婆提起曾經跟中學的初戀情人，一起爬上海邊的觀望台，在牆上塗鴉的一段往事，阿德這下子就煩不勝煩了。

半熟的牛排還熱騰騰的冒煙，黑椒味竄進阿德的鼻孔，攪拌了紅酒甜澀的滋味，似乎能讓記憶發酵，誤以為桌上搖晃的燭火，就是觀望台上一閃一閃的探光。

老婆當下吵著要去看個究竟，說不定還在那裡，那麼多年了，該有多浪漫啊。阿德瞧著老婆富於變化的表情，一邊吞吐說話，一邊揮動刀叉，即刻覺得有點倒胃口。拍拖三四年，結婚三四年，也不是相處久了，覺得厭倦，但是心底總有不快，生活大抵不缺，但是像牛排吃多了一樣，偶爾無味膩了，或者可能只是年紀大了，心臟腸道有問題？

而且要不是老婆規定，每個月要吃頓好的，阿德才懶得從公司搭地鐵擠人潮，下班趕到市區的這家餐館。侍應生見到這對中年夫妻，經常如期光顧，大概也會產生錯覺，偷偷在一旁羨慕吧。

阿德拒絕了老婆的要求，推說太遠且太晚了。不過自此之後，只要電視播映的韓劇，或者時裝雜誌的內頁，出現藍天白雲的畫面，老婆就像是圍繞漁船的鷗鳥一般，喚起本能，半撒嬌半嚴肅的，轉身拉扯身邊快要睡著的阿德，興致勃勃的問說，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去看看你的初戀嘛。

聽到阿德語焉不詳的搪塞，老婆跟著板起臉孔，是不是人家比我美啊，是不是想念人家啦，我跟你說喔，我也是有初戀的。

接下來理所當然，就是滔滔不絕的細數從前，哪個鄰居，哪個同學，哪個街上擦肩而過回頭張望幾眼的路人，阿德每次都會認真盤算，老婆的初戀還真多，然後是一陣暗自神傷。

結婚之前，阿德只談過那麼一回戀愛，以媚俗的文藝修辭形容，短暫倏忽彷彿一個夏天，算不上刻骨銘心，確實還真的記不清楚，謹剩一些片斷的印象，覺得不止虧欠了這段戀情，甚至也對不起自己。但是，應該真的愛過吧，不然為何想起對方模糊的樣子，阿德心裡都會痛一下。

初戀可能也不是甜的，但是回憶有一股鹹味，那一天週末早上，老婆看了電視的天氣預報，又再嚷嚷，阿德也許慪氣了，冷冷的逞強表示好啊。反而輪到老婆愣住，料不到說走就走的逆轉，頓然騎虎難下，但是又不甘示弱，於是慢條斯理的梳妝打扮，直到下午時分，兩人才來到了海邊。

觀望台沒被拆除，土黃色已經斑駁，在陽光猛然的照耀下，像是脫皮失修的狀態，面對整個延綿的岸線，大概也有很多回憶。沿著螺旋梯拾級而上，阿德開始打量細看，這些年來許許多多的兒女情長。老婆則是好整以暇，撐開防紫光陽傘，瞅著阿德如此專心一致，頻頻喊叫這裡好熱。

海誓山盟被海風吹得歪歪斜斜，大半早已淹滅得無影無踪，當日頭侵染天際，就快下沉的時候，阿德好不容易才在牆角，竟然尋獲到了初戀留下的，那幾行匆促的字跡，趕忙在心底來回默念幾遍，倒不是擔心以後又會忘記，而是想在時光淡淡的愁悶中，重新嘗試弄明白，一些稍縱即逝的感覺。

阿德終於還是站直了身子，拍拍雙掌沾粘的細沙，裝出懊惱的模樣——果然是找不到了，我們回家吧。在老婆曬紅的臉頰上，阿德瞥見如釋重負的一絲笑意，於是整個人也溫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