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29, 2018
梅银:部份身体
她的髮
從門庭的井到祖厝的後水溝,一根長棍跟在幾只雞仔的尾巴後胡亂地揮舞,揚起的沙粒、驚愕的撲翅四竄,幾米的窄巷追逐儼然一齣戲。不慎鋤進地面一兩處坑窪,就會招來幾聲唧唧咕咕,像是嘲笑。整齊盤好的髮髻,若在這時掉下一兩縷,她便要大怒:「生雞卵無,放雞屎一大堆!」
矮牆上的破水桶栽種著幾株蘆薈,天剛矇矇亮時,阿太會在井邊的水龍頭下漱口、刮舌苔。完畢之際就順手把洗漱的工具往杯里攪一攪,拿出,甩上幾下,然後將杯中的水朝蘆薈的根部澆灌。鄉下的水好,蘆薈長得碩大肥厚,齒狀的小刺張牙舞爪的。她專挑最長最肥的那支,食指與拇指掐好,一折,牽絲的那一半就是一天的量。
回到房間坐在床沿,她便要拿出抽屜里的木梳子,從額前的髮際線開始,一遍一遍地順到肩胛處,面面具到。時不時,我站在一旁呆呆地端詳,幾根銀髮穿過烏黑的排齒,飄落過手臂,帶點油垢味,癢癢的。放下木梳,拿起蘆薈,她熟練地用兩只大姆指從斷折處撕裂,裡頭的膠就像果凍一樣剔透地曝晒在空氣中萎縮。
輕壓、滑動,指尖沾滿黏稠,深入虛無的凋零。她的髮際線會是四四方方的,將幾絲不合群的頑皮馴化,捋平。我看見,梳子耙過幾縷乾枯時,阿太的頭髮似一道道凹凸的溝渠,讓塵灰在裡頭游泳。
左手虎口圈住全部,右手持著木梳將其餘的趕集在一起,便是一束稀疏的、銀灰的髪尾。她熟練地繞著食指卷上幾圈,一個极小的白巧克力甜甜圈就粘在腦後。緊接著她會套上一層髮網,用幾根髮卡固定,彷佛要將一整天的神清氣爽供奉在腦袋上,成為最至高的信仰。
記憶里,誰都不可以去動那幾盆蘆薈,就像她的髮髻永遠需要那般的一絲不苟。
(文字像是一動也不動的鏡頭,擺進了童年的宅厝,將一切情緒留在畫面的調度以外,還原人物最純粹的感光度,不帶絲毫噪點,從生活日常的景深中,漫入雞鳴水聲的配樂,緩緩搖到了曾祖母的髮,給予草本人體一種最深情和長青的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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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閩南,阿太是對曾祖母的一種稱呼,對阿太的記憶已經十年有餘了,生活中她不苟言笑、正襟危坐,她的发型自我有意识以来不曾改变,只有那次最后见面的时候,她躺在床上,才有过她最凌乱的样子。因为这次写作的机会,才能将对阿太的思念记录下来,僅想用最真切的文字回忆童年裡我眼中的阿太。
ReplyDelete感觉不小心窥探了阿太的人生的一角。
ReplyDelete[technical error]我明明点赞了,like还是0。
ReplyDelete学姐太给力了!
Delete是呀,以懵懂的视角仰望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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