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楼•半
在这里住了二十几年,能带走的也就只有一个行李箱。今天,我就要搬离这里。我缓缓地走出大楼,心中仍存有些不舍。站在路旁,等着德士到来之余,再一次仰望大楼,最后一次地仰望大楼。大楼自二十年前建起的那天,就不曾再被粉刷过。原本洁白无暇的外层,如今已沾上了斑斑污迹,深深地烙印着岁月的痕迹。从小把我一手带大的爸爸在五年前一场车祸中丧命了,顿时间也就只剩下一个我。尽管如此,我也不曾妥协于搬离这栋楼的念头。这里存有太多的回忆,就像一幅拼图一样,我的人生是由在这里发生的一点一滴拼凑起来的。只有留在这里,才能偶尔在厕所嗅到到爸爸所爱的古龙水,在厨房里闻到梅菜扣肉的余香,在阳台上嗅到他抽了二十多年的万宝路香烟,在客厅听见电视的声响与爸爸的打呼声的交聚,在房间里听见小时候爸爸念给我听的童话故事。
大楼渐渐老去,一户户人家也渐渐地搬离这里。楼下九楼A座的张先生与张太太两年前搬走了,听说是移居到澳洲去了。隔壁十楼B座的欧阳小姐半年前也搬走了。她搬走那一天,我在楼下碰见了她。一位年约六十的老翁搂着她的腰,试图亲吻他的脸颊。走过他俩身旁时,老翁是忽视我的存在的,而欧阳小姐,也只尴尬地对我微微一笑,便依着老翁离去了。在人们纷纷离开之余,楼上的十一楼A座却搬来了一位年约三十的男人。虽然我俩只隔着一层楼,第一次见到他却是一个月前的事。
大楼是二十年前盖起的,因此有别与其他建筑。根据二十年前的设计,电梯不停顿在每一层楼,就只停留在第五,第八与第十一层楼。电梯不停留在我居住那层,因此,我总得乘搭电梯至十一楼,经过十一楼A座,拐个弯,再下一层梯级。第一次遇见他那晚,我与往常一样,乘搭电梯至十一楼,经过角落头的十一楼A座,拐个弯,步下梯级。下了半楼,脚步被一股熟悉的烟味止住了。那男人就坐在台阶上,古铜色的肌肤,乌黑而蓬乱的头发。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刁着一根烟,左手则是把玩着一个银色的打火机。男人似乎听见了我的脚步声,抬头而望。
“哦,没有吓着你吧?”
“不不,没有…你…,是刚搬进来的邻居吧?”我顺势地整理了一下头发。
“是啊,两个月前刚搬来。住在十一楼A座。”他将打火机迅速地放进口袋里,并向我伸出了左手。“我是义杰,卜义杰。你呢?”
我愣了愣,也便伸出左手。“思璇,卜思璇。真巧啊,这么少见的姓氏也碰上了。”握着他的手的那一刻,似乎有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虽然我们都没多说一句,但我有种预感他也有同感。
“我就住在十楼A座,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好啊,谢谢。我也该回去了。晚安!”
“晚安!”
我们两人于是分两头走,他往上,我往下,身体走离那座梯级,但是思绪都没有离开过。虽然是第一次见面,这人却给了我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是五年以来不曾感受过的。那晚,我站在阳台,而又再一次地嗅到万宝路的味道。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经常碰面,有的时候是在楼下的信箱取邮件,有的时候是在公园里慢跑,更多的时候是我在回家的路上,在十楼半遇见正在抽烟的他。一开始就只是经过便与他闲聊几句。过了好几个星期的一晚,我突然决定,那一晚,我要留下和他交谈。
“义杰,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抬头望着我,便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会搬来这里?”他看着我,一言也不发,就仅仅对我微微一笑。他缓缓地站起身子,站在栏杆前,望着这八月晚上的夜景。一阵晚风轻轻吹起,飘起了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义杰继续背对着我,但他说的话我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璇啊…你也是时候搬了。你早就应该搬了。”
那一晚,我们一如往常,他往上,我往下,身体离开了梯级,但是,不如往常的是,我让我的思绪也离开了。我突然意识到拼图中最重要的一块也已不再存在。那一晚,我做了决定,是时候搬了。
“思璇,连你都要搬走了啊?看来这里真的是越来越冷清了啊…”一把声音突然打乱了我的思绪,转身一望,原来是十一楼B座的陈太太。
“陈太太,怎么会呢?还有住在你隔壁的十一楼A座啊。我跟屋主聊过,他人还挺不错的,你有空可以找他聊聊。”
“别开玩笑了,那房子空着好久了呢。前几天我还看到房屋经纪,九楼的那位卢先生啊。他告诉我那间房子怎么卖都卖不出,他都快要放弃了呢。”
“怎么可能?我前几天还……”
“傻孩子,我想你想念爸爸想太多了。看,计程车来了,好好照顾自己。有机会就再见啊!”说完,她也就匆忙地,头也不回地离开。陈太太一向来就有些奇怪,说得话更是怪异。自从她的老公离开她之后,她就有点不对劲。我虽不解她所说的一切,但也不想把它放在心上,只想开始新的一段人生。
我搬进新的大楼后,仍然是住在十楼的A座。而住在十一楼A座的,仍然是一位叫做义杰的男人。但他不姓卜,姓岑。
(父亲骤逝,女儿驻留,其实皆是无依魂魄,半楼是混沌暧昧空间,正好作为阴阳穿透父女重聚的界境,书写不外就是离合聚散的眷情。现实是一部聊斋,布满文字的鬼迹魅影,怪力只要合乎真实情态,创作就能乱神。)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