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秀君的从此之后

Wednesday, May 5, 2010

秀君的从此之后


猪脚醋

逢年过节,林林总总的菜色堆,必有一道猪脚醋。婆婆说过,猪是富贵与福气的象征,母猪尤其,不仅丰腴圆润,而且一胎多产,雌雄各半。这才是真正的用意。起初相当质疑婆婆的说法,毕竟她未受过正规的学堂教育,又爱与菜友们说长道短八卦一番,而后再将不知从哪位大嫂口中道听途说回来的言论视为捡到宝一样地崇拜,赋予其在此家族中真实道理的地位。为了求证,我曾独自到猪寮去兜了一回。千真万确,猪栅中的母猪体积横肥滚圆,平伏扑卧在密窄栅位的内中央,任其肚子两侧一字排开的小猪们尽情吮吸奶头。数来数去,都没办法得出一笔最精准的总数。仿佛那只小猪的下方仍有一只拼命往底部挤钻进去,这方小猪囫囵叠拢一堆,脊椎的线形纹路因背部凸起凹下而模糊不清。从那以后,我对婆婆的说理报以唯唯诺诺的点头。

我何尝不也羡慕母猪的能生呢?结婚至今已有十多个年头,生了五胎女儿,就是不生一个男孩。这的确是我与婆婆之间多年来的心槛,难以戳破。婆婆对我没有嫌弃,有的也只是埋怨我肚子不争气;且认为是催生不足,所以三天两头总给我的身子补一补。任何具有滋阴疗效的中药、西药或保健品统统丢塞给我,叮嘱我记得准时服用,跟着监视我的吃药行为。我们夫妻俩也以为不够努力,所以调整做爱次数,一星期四回,为的就是借高频率的受孕机会而增加怀男胎的可能性。甚至还尝试在性事后把双脚抬高,倚靠在床头上,是婆婆说那有加强精子雄性激素的效果,对酝酿男胎很有帮助,唤我也不妨一试。

然而多年下来,所有的希望都还是零,积极的激情也就逐渐褪去。做爱也都变得例行公事可有可无,没有调情,更没有温存,不过就是完成让精子顺利进入子宫的形式后就抽身而出。婆婆也不再这么兴致高昂地给我炖煮药材,只是趁有猪脚醋时就乘机吩咐我多吃,偶尔就借题发挥,说母猪有多好就多好。说真的,我对猪脚醋确实有一种嗔痴若狂的钟爱。每在端上饭桌的一霎,我就迫不及待马上欲拈起一块,拌在饭中,扒着来吃。臼齿一咬,猪皮油脂瞬间迸射,俨然像水管爆裂似地喷洒口腔,像在油锅煎炸时因触及水分而溅起刺耳的噼嗤声。尽管如此,最叫人食后回甘的还是正宗老醋的酸味,不停地加速唾沫的分泌;一口痰似、淡淡黯黑色的口水吞咽下肚,在食管的腺壁通道处时开时缩翻腾着,与胃底囤积下来的剩菜残羹在糅合搅动着。纵观现在的敏感时局,这情感不得不加以收敛,免得换来耳根不清静,更要紧的是心理的疙瘩。如是我很少会在餐桌上主动拿起一节猪脚骨,总是婆婆或丈夫给我夹入碗里。

懂事以来就知道每当家里有猪脚醋时,猪脚骨都只是哥哥独享的专利,父亲从不让我吃。因为家穷,买不起猪脚,往往只有等佳节时才破例买些较于劣质的猪脚回来煮。若经济更是拮据的话,父亲便会在猪肉贩卖区的垃圾栏中捡拾少许皮层尚带单薄肥肉的猪脚骨,零零碎碎凑成一碗来煮。摊主惯常都不加理会,只是偶有觉得父亲会碍于他们招揽顾客的门面而对他怒骂驱逐;路人也会投以同情的眼光,惟一般都只是萍水相逢,没有更进一步的怜悯。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焖猪脚在我们家同样被赋予高高在上的原因。对此我又拗又哭,来宣泄心中的愤愤不平,结果只有徒然。后来我猛然明白越是埋怨,越是把不公平的权威摊开来,其他方面也连带不公平起来了。于是我不再为了吃猪脚醋而与父亲拌嘴,转对哥哥满腔扎心的敌意。这个家要是没有他嗜吃猪脚醋,这个家一定会改变。

我处心积虑改变哥哥的口味。猪脚醋重酸、重咸,我就设法让他不嗜酸,也不嗜咸。一旦哥哥对猪脚醋偏食,父亲一定会把它转让我吃,或许能浅尝几块也说不定。父亲喜欢都把焖煮好的猪脚醋盛在瓦煲里,置放灶炉一边,往往在准备享有晚餐之际赶紧加火给热一热,才能在掀开盖子那顷刻烟气萦绕,在脸上顿然凝成小颗小颗的温热水汽。我把握在晚膳前的时机对瓦煲里的猪脚醋动些手脚,多倒入了三分一瓶的浙江老醋,多放进了两大汤匙的食盐。一次、两次……,到大半瓶,到四大匙。哥哥眉头锁得更深,五官向鼻尖挤缩得更用力,眼角溢出银晃晃的泪颗子,苦不堪言的表情。哥哥没怨言什么,没给意见,只是意思意思吃它两块,后来更索性肥瘦不碰。头几回父亲还会叮咛哥哥多吃几块,渐渐就不再勉强了。我掏出双手去接下一刻父亲将转推给我的猪脚,怎知父亲一个站起,捧起整煲的猪脚醋请了隔壁家的小弟弟吃。父亲宁愿成个和蔼的阿叔,也不乐意当我慈祥的父亲。

此段记忆是我绞痛絮泣,心中残留的一根刺。其实我定下的生活需求很低,只是恳望每日三餐都有一道猪脚醋,给舌苔涂上浊黑的底色罢了。看婆婆的不悦,想必与这要求越是渐行走远了。我曾决定自学焖猪脚,也向婆婆请教,但就是学不来,对调味料的分量总是拿捏不准。不是过多,就是过少,没有一次调味得合君意。或许婆婆就此认定了我缺乏天分,点评中无疑就多了带锐骨的嘲讽。一定是当初造孽深重,乱给猪脚醋加调味料,一次次摧毁了焖猪脚的成品;铁定是猪哥灵性大发,趁势来教训收拾我。我如是奚落自己一番,企图制造转移祸源的假象。毕竟猪脚醋是心中美食榜的第一名,我怎么可能会对它的味道捉摸不清呢?开始时丈夫对我的踊跃学习还提起了兴趣,在旁协助,帮我端这个,给我送那个的;而现在只要一听我说起有关焖猪脚的细节或欲再尝试焖煮,要他放工后回来试吃,再给我意见之时,他要不就频频摇头,要不就诸多借口,又要开会,又要应酬的,就是借故迟归,要我不必给他留晚餐。

对父亲的怨恨与对哥哥的妒嫉已经到了扯头发捶心肝的极限,爱情恰是我苦闷寄托的落脚处,或多或少还是我脱离亲情的工具。因此我与丈夫不过两星期的小情人,就在我家发生了性关系的拍拖史。那时我才十四,他不过比我年长两岁,谁知道避孕这玩意。俨然如台湾乡土长命剧的哭天撼地,父亲连骂带打地把我和肚子里三个月的宝宝当赔钱货给嫁出去,而结婚证书还是在我们都成年后才请了朋友给我做证婚人的,婚后更是对娘家大门匿声止步。新娘车上,我红了双眼,纤指拭泪又黯然回头,直到远望不见我家那棕红色的屋顶。本来以为夫家生活会是一个转折,结果丈夫还是难逃七年之痒,养了一位山东姑娘,金屋藏娇。也许在他撒手西归时,有条子孙根给他拎招魂旗、捧香炉,无非就等同了一碗猪脚醋的香醇。

今天是丈夫生日,桌面依然摆放了一道猪脚醋。婆婆如故地边吃边说:“吃多点,再多点”。我脉脉低头啃饭,时而撩眼偷瞄婆婆,尴尬点点头;时而露出一脸欲拒还欲的情态,在大碗公里随便夹起一节猪脚骨。倏地听闻电话那头哥哥来电通知,说是父亲在吃猪脚醋时被坚实的碎骨卡在喉头,哽死了。丈夫赶紧要女儿们都去收拾收拾,准备回去奔丧。我坐在餐桌前,耳洞像嵌进一坨湿棉花陷入耳聋;手快心虚拈来一节节的猪脚骨便狂塞进嘴。嘴头胀得鼓鼓的。耳蜗却兀自响起过去父亲蹲坐五脚基,屡屡走调的一首:

心事若无讲出来 / 有谁人会知 / 有时阵想要诉出 / 满腹的悲哀……

(书写是对『父亲』的叛离,故事里死去复活来死去,无论感官咀嚼啖咽了多少回似都不足,也唯有这样的不足,文字才能继续保留嗜吃嗜味的姿态。碗公猪脚自有延伸的象征,宗族繁衍和性别薄浅的注定安排,女人从父从兄从夫,在这个不怀好意的世界里也怀着怅然的歹意。创作也得有此心眼,才能识破生命相杂的调味。)

1 comment:

  1. 如想再写长,婆婆的『道理』可穿插自己的故事,第一次的性关系可『添盐加醋』——与为哥哥加料的情节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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