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我住在……

Saturday, April 9, 2011

我住在……


生活不在他方
在这里
才有存在的感觉


垄沟的名字

流过小镇边沿的其实是河,大家只管叫垄沟,或许因为福建话念起来爽快铿锵,像声音突然起了茧。而且河流该有名字,分上游下游,没人去搞懂这事,也算方便干脆,反正还是同一个样,不多不少,习惯后总有说不清楚的爱意。小镇倒有称呼,达哥打据说原在美国北边,没有土生土长的典故,大概是取名的人去过,很久以前看着刚绘好街形的地图,心里不由惦念着,就决定了这个小镇往后必然愧对的异国情调。

我在达哥打出生,爸爸妈妈带着公公婆婆,从小镇外头的世界搬来,还有一个叔叔,抬着一张帆布床,摆了全部家当走了半天的路,住进顶层三楼两房一厅的单位。公公婆婆在我的记忆发芽前去世了,叔叔谈了初恋,不久也结婚搬走了,留下帆布床给我和爸爸轮流睡。

红砖砌墙,红瓦覆顶,小镇的屋子横竖一致,里头每一扇大门背后的故事,想来也没差,生存的粗糙头绪占多,像是小镇这棵大树身上大小相似的蕨叶。垄沟对岸是灌丛,水流卷来异味,以及各式各样丢弃的漂物,鞋子椅子桌子箱子,还有玲琅满目的属于外头另一个城镇的垃圾。

垄沟里也有四脚蛇,午后会爬上斜壁晒太阳。家里火炉旁的铁夹,除了黑炭之外,就是用来钳住四脚蛇狰狞的扁头。邻居有老伯是庙坛乩童,平头白发额前爬满皱纹,我们暗自取了大伯公的外号。大伯公喜欢吃四脚蛇,一伙各抓仍在挣扎的四肢,就会直往大伯公家跑去,换来每人一支橘味冰条。

小学在小镇里,达哥打的小孩子都上,口袋凹凸鼓着,玻璃弹珠在里头颠簸擦撞。西北不远边有一座小机场,所以小学上头永远都有飞机飞过。老师拉高嗓门要大家作文,学生们垂头唏唏唰唰,都写说将来要当飞机师。那本来也是我的志愿,可是对于成长这回事,要等到那年的十二月才算有点眉目。

同学从爸爸那里偷出一本杂志,晚上唤来大伙爬下垄沟的崎岖石阶,背对污浊的流水张开拉页,亮起手电筒摇晃照着,竟是赤裸光溜的金发洋妞。大家的眼珠咕噜不转,可是却傻傻直盯,抢过轮流惊呼翻看。垄沟水位一下缓涨淹至脚趾,似乎也有共通的血气,不知是谁说了,长大后就会有这样的女人,很快的。

果然眨眼就长大了一点,小镇里家家户户的黑白电视机换成彩色,世界也仿佛不同了。达哥打越来越吵杂,草地打基建起更高的屋子,后来我就绕过垄沟走不远的路上了中学,有一阵子有一个名叫舒其的女生会在垄沟的另一边出现,说是天没亮就来等,要不要一起上学?

舒其从直发到烫发,我始终没有见到白色校服内,是否真有硕挺如杂志洋妞一般的胸脯,中学时期也就过完了,连眼都不需眨一眨。

大伯公差不多是在这个时候染上重病,没救了只好出院,据传恐怕是吃了太多四脚蛇的缘故,全身发黄起疹结疥。小镇夜时静得像一只满怀心事的猫,大伯公微弱的呻吟放大数倍,窜进闷热的空气,再钻入四周的窗缝和门缝。直到几天之后,大家起早感觉难得清爽,发现却是大伯公当晚咽了气。本要火化把骨灰撒在垄沟,听妈妈说政府人不准,大伯公遂安小镇庙里大伯公神像的后方。

很快的,为了比较合乎时代的理由,小镇也必须繁华起来。神庙先迁,小学的那些同学也陆续搬离,接下来旧的砖瓦全要铲平。达哥打从此偶闻鬼事,夜归路人三两曾目击大伯公的魂,在垄沟附近上下徘徊,像是饿了正在觅食。

我当然不信此等无稽之谈,垄沟底积的黑泥早已挖除,两边铺道竖起雕形石栏,甚至取了一个名字,如今流水清澈无比,哪里还有四脚蛇。

(去年没写完,本来要写长一点,现在写完了,也还可以写长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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