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多多:三片记忆

Monday, February 1, 2016

多多:三片记忆


Déjà vu

故事要从我很小的时候说起。

那时的我,是四邻八舍妈妈的首位警戒对象。带着一群五六岁的孩子们,上山捉鸟下河摸鱼,周一火烧毛毛虫,周日水淹蚂蚁洞,逢年过节还要把鞭炮扔到汽车下面震得一院子车的警报器都哇哇乱叫。恨不得拳打南山斑斓虎,脚踢北海混江龙,大有种闯尽世间顽童能闯的祸,然后做尽天下熊孩子不敢做之事的架势。

然后回到那个寻常的暑假中一天的下午,中国东北的夏天并不热,时不时有凉风吹过,出的汗就散了,勉强还算怡人。几个小伙伴聚集在家附近的一个车库门前的斜坡,齐刷刷一水旱冰鞋的打扮,正酝酿着一场孩子们的大事。

我们要从这个斜坡上不刹车直接往下滑。

是我带的头。

嗖嗖几下划上斜坡,扶着车库门站好,扭头看下面的小伙伴,就在十米外瞪着眼睛看着。站在那个斜坡上,不,我并没感到害怕,而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人起鸡皮疙瘩:这个我从未来过本该陌生的地方,竟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它仿佛不是从外界投射到我眼睛中,而是有人在我头脑里放了一台放映机,通过双眼投射到了外面。水泥磨平的斜坡上的每一个褶皱,小伙伴的每一个动作,都感觉自己确确实实地经历过一遍。

那天我没有滑下去。是小伙伴的叫声让我回了神,而我始终不知道,当时是怎样一种心理在指引我,鬼使神差地,脱下了旱冰鞋,直接回了家。听说就在我回家之后,有一个男孩子不信邪不认怂地自己滑了下去,结果磕掉了刚长出来的一颗门牙。

后来这种感觉也出现过很多次,上课时,看书时,走路时。逐渐地,我自己总结出了一套十分唯心,毫不唯物的理论:整个人生可能是一个循环。

就如同打游戏一样,因为上一个周目的记忆并没有清除干净,所以才会偶尔出现这样的bug。至于这个循环是怎么发生的,“缸中之脑”也好,不断循环的濒死体验也好,我是不可能知道的,我要做的就是在其中不断循环。而这哪里是人间,分明就是“受苦无间,一身无间,时无间,行无间”的无间阿鼻地狱。

直到那一天。那是高考复习最紧张的时候:未来毫不确定,而努力似乎看不到头。每天七点上学,要上课到晚上九点半。同朋友逃了一节课坐在高中无人的走廊里,冬天的太阳低垂,只从天的一角懒懒走过一个弧线就下山,下午三点半天色已经擦黑。这种奇异的感觉又出现了,如同一张网攫住了我,带着一点丧气,而我动弹不得,十分厌烦。把这种感觉跟他说过之后,同他讨论了许久,从这个感觉从何而来,到如果假说成立,这种循环是否可以逃出。此处废话太多,略去不表,总之坚持认为无能为力的我,把他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们久久地沉默,直到下课铃响起来。天色已经全黑,窗外的路灯在他的鼻侧留下一道水墨似的阴影。

然后他说:“不管能不能,总要试试的吧。”

也许是凭着这句话,每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做一件事情来打破这种熟悉感,几乎是逃一样地。闭着眼睛甩甩头,或者立刻往反方向走,好像这样做,就能跳出假设的循环似的。早就忘了或许这种假设根本就不成立。

一路长大逃到了新加坡,这种感觉出现的次数也渐渐减少。

一日下课,跟朋友们一起从李伟南图书馆走到李光前讲堂,热带的阳光亮得刺眼,洒在李光前讲堂门口的遮雨棚,好像直接反射到了我身上,这种奇异的感觉在很久之后又一次袭来,鸡皮疙瘩从脚底起到头顶。这时的它已经变得像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或者一个早就云淡风轻的前任,已经可以对其他人提起了。

朋友们纷纷表示也经历过这样的情况,问题在于不能细想。着实以我们这种普罗大众有限的智商,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不是什么大师伟人,不够参透,只够发俗人的愁;又不足够傻到大智若愚,眼不见不烦。

这次我并没有故意去打破这种熟悉感。也许这是第一次,这种感觉不再迷茫,也不讨厌,似乎是一种和自己和命运的和解,并没有愤怒也不是顺从。

再后来有一次机缘巧合,读到一篇科普文章。说法语中有一个词用来形容这一种现象,叫做Déjà vu,翻译过来是“似曾相识”的意思。实际是大脑因为劳累出现了bug,把刚刚收到的记忆错误归档到很久之前的记忆里。 这种现象通常发生在年轻人身上,随着年龄的增长,会逐渐消失。所以如今的我,一边希望着它不再出现也许意味着循环的终于终结,又一边觉得抛弃这种奇怪的青春期后遗症奔向苍老,实在不妙。

(生存是几生几世的残留,我们在人间依稀来去,随缘捡拾彼此稍纵即逝的碎影。文字钻入心里最低最低的那处,像是要搜索身世勘破生死一般,离题也就有了不容置疑的道理,趋向一种形上的破格,附在三段惶惶然的记忆,其实也就是想要再看清楚,那个随时烟消云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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