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
屯里的路灯,从张拐子死了以后就再没亮过了。
既然这么说,那路灯自然是亮过的;而张拐子,也不是生下来就是拐子的。
他的腿是得了小儿麻痹症,那时候技术条件不好,也没普及预防小儿麻痹的糖丸,延误了治疗,一场高烧过后,命大的张拐子活了,原来的那个他就死了。
这么多人都死了,张拐子能活下来,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要知道,中国太大了,每秒钟都有人生,也有人死。国分成省,省再细分有市,市下面有县,县下面有乡,乡下面还有村。张拐子住的地方,是村再下面的一个屯。一个屯几十户人家,几百口人,中间只有一条大道。说是大道,其实也不长。不过是左右手两边一边各十个煤油路灯,俩煤油灯之间间隔五米。这条路,平时走人走动物,隔几天摆集,不过走个百十步,就走到了另一头。
张拐子他爹,就负责这一条路上的煤油灯。每天天一擦黑,他爹就提着煤油和火柴出门掌灯;每天天不亮,就得顶着月亮出门去熄灯。点完一圈灯还要检查是不是都亮了,要是有哪个没亮,他老子还得负责修。张拐子小时候跟着爹一起掌灯,长大了子承父业,他爹还说,幸亏了这一行不嫌弃拐子,不然他可要喝西北风了。
拐子从来都嘿嘿一笑。不管是别人笑话他还是他爹恨铁不成钢似的埋怨,他从来都不生气,就只是嘿嘿一笑,好像不仅仅是腿瘸了,连人都呆傻了几分。
拐子因为腿脚不好,三十好几了还没有个媳妇,他爹便巴巴地央了媒婆给他说了个媒。姑娘生在村上,长得俊,眉清目秀,比年画上的美人都要俏上几分。只是有一点不好,他爹瞒着拐子没说。可是村也没多大,消息又长腿,拐子很快就知道了。
说是那女娃妈脑子有病,得的还是那种根本治不好的花痴病。这花痴病有个特点,就是得病的只有女人,而且都是漂亮的女人。没发病的前几十年根本就看不出来,但只要一发病,根本没得治,见了男人就脱衣服解裤子,扑上去又搂又亲。那女娃的妈发了病就是脱光了衣服满街跑,家里人嫌丢人也不去管,后来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说白了,就是如今精神分裂症下的性欲亢进。而这花痴病都是妈传给女儿,大家都说,怕是这女娃迟早也是要疯的,漂亮的女人大多没福分。
张拐子是不信的,他不肯信。若要告诉你一把牌是必输的,打着总归是没意思。直到有一天他媳妇真的疯了,症状跟她妈一模一样,谁也拦不住,脱光了衣服就要往街上跑,只好把她绑在家里的床上。媳妇也有清醒的时候,就抱着拐子说想自杀。
直到有一天晚上,拐子照例出去掌灯,他回来的时候,天还没全黑。借着路灯的亮,他看见梁上有什么在晃。他点上屋里的灯照亮,发现是媳妇脱得精光,被他手里的灯光一照,皮肤更加地白,就像城里的电灯,吊着,明晃晃的,刺眼睛。
张拐子给她办了后事。他没掉泪,路灯每晚也是照例地亮,只是在拐子脸上看不见那憨傻的笑容了。他似一瞬间开了窍,脸上萌生了好些智慧的纹路;肩塌了半边,老人说,是肩上的灯灭了。
拐子四十岁的那年,文化大革命的风吹到了这偏远的屯里。他不会写字,村上来的红卫兵小将抓住他,让他画画,也就是后来所谓的批“黑画”。没握过笔,他别别扭扭地画了个煤油路灯,天上挂了轮月亮。一辈子就做这个,画了有七分像。
小将们问他:“你这画里,为什么没有太阳?”
张拐子愣了:“打我落生成年,我都是顶着月亮掌灯熄灯,哪里见过日头啊?”
又过几天,他就被打倒了,罪名是“对社会主义心怀不满”、“污蔑领袖”,也不再让他掌灯。
张拐子这下子彻底驼了下去,好像另外一边肩上的灯也熄了。不过多久,就跟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就死了。
人死灯灭,路灯后来就黑了。这么黑了几年,村里给通了电,路灯都换成了电的。
(最恢弘的格局往往必须从最卑微之处瞧看,历史浓缩人性所以互为明灭,故事以何其俐落的方法呈现,轻描淡写间就控转了暗潮汹涌的一切,手笔眼界的气魄可见一斑,既有乡野赤裸的存活,也有政治运动的网罗,内容几乎直追第五代导演最拿手的上乘之作。)
很喜欢最后一句,很有感觉。觉得一个小人物的一生,就这样被换掉了。
ReplyDelete故事情节很紧凑,每一段都有新的情节出来,让人会一直想看下去,不同时代的故事总是让人眼前一亮。
ReplyDelete很有莫言的味道。“张拐子”这个名字起得很有趣,身体缺陷是第一层,张拐子的变化和村里的变化是同时进行的,拐子死后,路灯换成了电的,是极大地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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