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阮樹瑞張:故事1

Monday, March 14, 2016

阮樹瑞張:故事1


最光的公寓

黑暗繪畫了市中心大街一幢大廈的輪廓,卻沒有讓半滴陰霾在內部盪漾化開,光反而從中踮起腳尖,優雅地跳起舞來。若你湊巧經過,眼睛定必禁不住在這幢被陰影籠罩,卻又略透微光的大廈上遊離細看。高層單位沒有窗,唯有低層才有幾扇窗——就似一隻獸,雙目在黑中閃著亮光,在暗處中低吼,隨時準備縱身伏擊——讓人不禁失笑無語的是那是隻作繭自綁的獸,嘲諷外面有害的光線和街上頻臨餓死的動物們,但只懂裝模作樣,左右窺探,有所為亦不為。

住客都能一飽視覺之樂,在被黑暗肆意佔據的世界,觀看光的獨秀。屋內一切都色澤明亮,屋外只是無言的灰。但高低兩層仍稍有差別。高層的住客全都衣著光鮮,噴著嗆鼻難聞的古龍水,那是最流行的銅錢味,在身上縈繞不休,久未散去。低層無法想像高層的奢華亮麗。
每每走出電梯走廊,我便會聽見那溫柔的聲線,重複地廣播著安穩:「你不需要看到窗外的頹垣敗瓦,這些瑣屑飛塵會讓你不禁神傷,不要看;你不需要聽到災禍的哀嚎,飢荒的聲音份外刺耳,不要聽…」困在公寓裡的,是世上僅存的幸福的人。

我們兄妹三人搬進這個小小的低層單位已經是第十五個年頭,這是我們那個為稅務局服務了四十多年,然後毫無預兆地被肝硬化奪去生命的父親留給我們的唯一遺物。

琪比我小四歲,在公寓裡出生,她在家裡也習慣穿著一襲長裙——畢竟公寓是室內,也是室外,足不出戶就可應付生活所需。心情愉悅的妹妹哼著歌,沿著音符跳躍的路步出自己的房間,挨著飯桌轉了一圈,飄散長裙隨即綻開了一朵粉色的康乃馨。初開的花兒竟隱隱滲出枯竭死亡的氣味。她今天準備上高層參加晚宴。「誰會看上我呢…」她熱切地寄盼著一段驚心動人的戀愛。嬌小的身體牽著一步一沉重的花裙,嘴巴喃喃哼著那少女粉紅色的歌。

「真想念那天在電梯稍瞬而過的古龍水味…」

「有夠難聞的。 」

她從薰的面前經過,低頭瞄了瞄他手上的書,便作勢打了一個大得可以吞下整個世界的呵欠。薰今年已經二十到五,身材消瘦,架著厚厚的眼鏡。他有啃手指甲的習慣,五指無一倖免,他並沒有絲毫要理會琪的意思,繼續埋頭看著他的稅務條例——作為長子,父親的工作將由他繼承,他常嘮叨著:「這座公寓的日子比以前好得多…」

「傻子。」

奇怪,我從來沒有看過琪和薰流淚。淚水是甜如蜜糖的吧?噢,在眼角波光流影間,我看見那排長條形的人工淚水,摻疊在他一堆凌亂不堪的經濟書本,雜誌上,但報紙卻殘缺不全,社會時事文化版面都不見蹤影。

公寓對未來充滿期望的,除了躺在雙層床的上層發愣的我。房中唯一的窗戶位於我的床頭,玻璃被一落落的紙箱遮蓋,窗把上垂著一個小白板,上面有我和琪在兒時執著油性筆寫下的東歪西倒的ABC,旁邊貼著顏料已經剝落的微笑磁力貼,笑著死在板上,沒有殘留一絲呼吸餘韻。我凝視著那掛著幾管日光燈的天花板,在這安全的箱子裡,燈光穿過我空洞的眼眸和輕掃臉龐。盡管身旁有窗,我卻從來沒有看過外面的世界——像我的靈魂有窗,卻從來沒有被滋潤的機會。

於是我便縱身推開床頭紙箱,用全身力氣拉動啡黃交疊的窗把,企圖一望暗黑世界的一片光景。窗終於被推開,我便滑出窗外,幸好在掉落之際,抓住了窗外的扭結的水管。我放聲呼叫,客廳的琪和薰便應聲而來,他們意識到我掉出窗外了,連跑帶滾地爬上上層床,眼淚急忙地從眼角擠了出來。看到我抓住了水管,他們鬆了一口氣,瘦削的薰不夠力氣,便管琪也捉住我的衣角。我一寸一寸地往上升,接近他們的臉龐。我再回頭一看身下的世界,呼吸著比古龍水更撲鼻誘人的血腥空氣。

「為我熄滅房間那一盞燈。」

手一鬆,我便在光暗交加之間,直接墮落最光的地方。我是獸,懦弱無能的獸,終於讓光傾瀉在我身上。一頁頁的社會時事文化版面在天上緩慢飛落,是碎裂散逸,亦是完整美好。

(耽溺的美学在想象的世界里,似乎更有发挥的自由和余地,不过写作的态势,不宜养成重复的惯性。故事像是一则还未完成的灵肉寓言,过多暧昧不清的障眼描写,也能看成是人性异化的一片荒原,或者是作者想要逃离世界的一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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