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
妳的一半,埋在未來將要被埋葬的菸裡。
從祖厝出來的小巷,是用石條鋪成的小道。當年光滑的表皮已經褪去,青苔也變得複雜,這裡陰森的一片綠意盎然。我記妳是不允許這樣的邋遢,可是妳卻注定要在這裡被留下。
妳是死過一半的人了。所以常常在我記憶緊繃的時候,偶爾稍來幾個片段。斷斷續續的,還是小時候一樣清淡。“女孩子不好這樣,”妳句子還是那樣簡短,妳偶爾會說:“過來我問妳。”我其實真的很抱歉,我已經忘記了妳的聲音,所以妳的句子出現時總有一副孤冷的表情。
那天阿公跟我說,我跟妳長得真像。笑起來的時候像,沉默的時候像。我照鏡子時都會多看妳兩眼。妳還是一樣的驕傲,一如妳中風之後收拾行裝自己住進了病房。從此,妳再也沒有說過話。然後,妳多年不聯繫的弟弟妹妹來了,那是我第一次從嘴裡喊出“舅公姨婆”。他們說這是“富貴病”,好像“半身不遂”是最觸犯神明的禁忌。空前的熱鬧後,妳還是一樣的安靜。阿公把枕頭放在妳後背,妳要吃麵線了。那祭拜時偶爾看得到的麵線,妳安靜地吃著,一種最虔誠的餵食。順帶妳右嘴角不經意流出的湯汁,也像最渾濁的眼淚。
有一次,阿公病倒了。像是忍了太久的噴嚏,打不出來,也收不回去。然後妳哭了,沒有半句聲音。媽媽把我抱走,我只是呆呆地看著。
距離妳下一次哭也是不久後,姑姑來家裡看妳。我和黑龍在後面的院子,繞著妳以前種下的木瓜樹玩耍,上面已經長了累累的青色果實。然後我聽見妳的聲音,是顫抖的嗚鳴聲,夾雜瀕臨崩潰的嘶喊。我不敢走近,踮著腳尖,從窗口探去。妳僅存活的一半身體在掙扎。姑姑安撫妳,順著妳浸濕的額頭說“沒關係”。妳只顧著嗚咽,眼角的淚水滲進兩鬢的斑白裡。最後妳閉了眼,像是妥協最後一點母親的尊嚴。任姑姑幫妳換洗那一床的污穢。沒關係。
阿公回來後的第一天,他幫妳剪指甲。在清涼的晨光裡,妳死去的右手,像冰箱裡吃剩的雞爪,凍在最猙獰的形狀,暗暗地發黃。但阿公總有辦法讓它變得柔軟,然後仔仔細細地剪。指甲斷掉時都能發出一點聲響,然後飛去。它們總有想去的地方吧。
我想妳是自私的,妳自私地享有兩個被愛著的嬰兒時代。妳還沒有給我太多的讚許,妳就帶著另外一半的身體安息。留給我一張笑起來和我一樣的臉,擺在祖厝的桌上。阿公每次都要把飯菜盛得很滿,像是要彌補妳過去十多年錯過的饗宴。然後,阿公遞來幾支香,讓我和妳說說話。妳知道的,我一直是願意和妳分享秘密的。但現在,我只是很空白地認真拜了幾拜,就插進香爐裡。
轉身就看見阿公坐在高高的門檻上,一明一滅的菸和他嶙峋的肩胛骨頓時很融洽。“妳先回去吧,我還想和妳奶奶說說話。”我回頭看已經燒到一半的香,和阿公一半的菸,彷彿也有妳的一半。
(文字半隐乍现,恰如死生之间的悬念和惦念,那种收发自若的柔势,以及心随念转的牵引,几乎已臻化境,感情的形意亦虚亦满,倾述杂于描述,甚至还有点迫切想念的战战兢兢,过往耽溺甚而或许有点矫枉过正的痕迹荡然无存,留下来的这一半,其实就是书写的全部。)
寄予思念,却不在字句间展露内心的感伤,让读者自去揣摩体会,静静感受时竟生起鸡皮疙瘩。
ReplyDelete没有矫情没有造作 很自然地在说一个感动的,纪念的故事 很真实 轻轻地淡淡地却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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