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
1. 阿嫲房间 / 早上
清凉的水珠缓缓掉落在窗台上,啪嗒啪嗒溅花了玻璃,邻居家养的鹂在用嘴清理着潮湿的羽翼,温顺而收敛的啼叫着。若隐若现地构成了轻音乐,适合在这个清晨伴睡。窗外的城市浸在青草味中,朦胧且安逸。
即使这般,简陋的房间里已有些骚动的迹象。空气中每个分子都附着冰凉的红花油味,突如其来的夜雨使那个味道更尖利阴冷。床上躺着一个纤瘦的老人,她侧身面对着墙,身体蜷缩在被褥里来回摩挲。迷离惝恍中,脑海中传来一阵猛烈混乱的金属撞击声,还有女人重复呼唤男人名字的声音,真切得宛如一睁眼就能再次目睹那一幕。不一会,不适感又再次袭来,她尝试平躺,却又因为挪动了双脚而疼得啧啧叫。够不着膝盖及以下的位置,她便握起拳头敲打着大腿外侧,无能为力地继续啧啧叫唤,紧闭的双眼和嘴拧成曲折的线条,隐匿于皱纹纵横的面孔中,久久不能舒展。良久,门外传来钥匙在锁孔里摆弄的声音。
2. 客厅到房间 / 早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清脆的几声“阿嫲”,不逊色于那鸟笼里的鹂,成功地将老人从半梦半醒中解救了出来。孙女把大包小包搁置在餐桌上,洗了手便迫不及待地推门进去。只见阿嫲蜡黄的额头虚汗未干,渐回血色的嘴半天挤出了一小声答应,孙女明白定是变天唤起腿疾,顿时没了笑容,目光忧忧。她走到房间的角落,从暗处推出了把轮椅。伴随着阿嫲低沉的自责声,孙女撑着阿嫲的胳肢窝,扶她坐起,轻轻地挪着浮肿的双脚,再轻轻地将阿嫲落在轮椅上。
阿嫲贪婪地喘息着,吵吵闹闹地执意让孙女开窗。孙女叠了一块毛毯披在她的腿上才将窗打开了一扇。风灌了进来,吹散了阿嫲的头发和屋里的红花油味。
3. 阿嫲房间 / 早上
镜前,阿嫲端详着蓬松散乱的灰发,想起了什么,然后不急不缓地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一张年轻夫妻的黑白照,一堆药片和几乎满瓶桂花油。打开桂花油谨慎地倒入手心几滴,合掌搓至均匀,再有条不紊地按压在头皮上。她嗅了嗅手,闻出了一种鸟语花香的感觉,窃喜舒心地哈了一口气。拾起梳子,凭着感觉勾勒出一条新发线,将头发三七分开,分别梳至两侧。原本枯竭的发丝如注入了生机,整齐坚韧地附在耳后,让阿嫲看起来又香又靓。
4. 客厅 / 早上
两碗晶莹剔透豆花在桌上腾烟,还有一盘小节油条。孙女打开电视机,还是上次她给调的闽剧频道。她似懂非懂地看了两眼,夹起一块油条,催促阿嫲别太爱美了。
话音刚落,阿嫲划着轮椅穿过房门,沐浴在照入客厅的晨光下。孙女怔了一下,一边不吝啬地夸赞了一番,一边推着轮椅来到桌前。两人开始吸溜起豆花来。阿嫲端着碗吃得特别急,油条也是沾了沾豆花就囫囵吞枣。孙女见状调侃慢点,迟到了阿公也不敢骂她。阿嫲不悦地道来近来脚疼锥入肌骨,阿公也不来看她。转念一想,带有些傲慢地说:从来都是我骂他。她舀了一大勺豆花递进嘴里,豆花太顺滑带着好多有关阿公的话题婉转入肚。
这天,是阿嫲去骂阿公的日子,也是阿嫲第一次坐着轮椅去见阿公。
5. 车里 / 下午
高速公路笔直畅通,最远处有团厚厚的云好像垂到了地面。孙女开着车,阿嫲坐在空间较大的后座,一问一答核对着给阿公买的物品,乐此不疲。阿嫲声音洪亮高亢,路上又提起许多阿公的不是,孙女安慰反而助长气焰,只能无奈笑着附和此时的最佳辩手。阿嫲似乎已经拟好了责骂阿公的鸿篇大论,就等届时发表她那怎么听都不刺耳的埋怨。徐徐地,车子载着阿嫲的话音驶入云里。
6. 墓园道边 / 下午
穿过一座拱门,路变得有些颠簸,车里沉寂了片刻。孙女把车停好,从后车厢拿出轮椅撑开,推着阿嫲在走在纹理不清的瓷砖上,砖上的尘土和着昨夜的雨水黏在了轮子上发出卡兹卡兹的声音,两侧隆起的坪上刮来的纸从脚下溜走,留下一丝寒意。阿嫲用手稳固着腿上的篮子,清冷得看着那个方向。
7. 墓碑前 / 傍晚
孙女踩下轮椅后方的刹闸,把阿嫲留在阿公对面。阿嫲身体稍显僵硬,眼眶里却噙着温柔的暮色,是粉红色。阿公对着她笑,她喊了阿公的名字。
另一边孙女已经把香蕉,桔子和饼干一一摆放好,用身体挡着风口,点烛烧香。阿嫲接过香,开始作揖,嘴里念叨祈福保佑全家人的吉祥话,以及对阿公的关怀备至。孙女戏弄地补充道:你不是说要骂阿公?她硬是不认,反倒说孙女是憨,在颠倒黑白。笑声交织着青烟袅袅升到上空。
剩下几抹余晖时,墓碑前还有一小团火,烧着阿嫲一张一张递进的金银纸。孙女站在远处望着,阿嫲还在绘声绘色地和阿公说着话,直到阿嫲的影子已经追不上那光,就像阿嫲追不上阿公的步伐。
8. 车里 / 傍晚
阿嫲将窗摇下一半,扛了一天的桂花油发也被吹得凌乱。孙女问刚才和阿公说了什么,阿嫲望着窗外忽闪而过的景色,落寞地应道:在骂你阿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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