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
“你怎么了?”李勤惊醒,发现秦璐正看着他,他忙摆手说没事。高跟鞋和皮鞋踏来踏去的声音逐渐清晰,他与女上司的界限却早已模糊。处长室的皮椅很热,方才小憩的他大汗淋漓,梦里秦璐吻了他。这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吻,他的舌头粘了口红,怎么都没法将女性舌尖的灵活柔软感受个真切。秦璐见他还眯瞪,有些唯唯诺诺地离开,她大他七岁还不能生育,自从上个月扯了证,她一直小心翼翼。
李勤瘫倒在宽阔的椅子中,他能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原因众所周知。同事们话里有话的祝福,和下半生鸡肋般的婚姻,他表面云淡风轻,心里早跟扎了根针似的,焦虑不时挠着他的心,他时常会想,不合理的婚姻就该以不合理的方式结束。
更不巧,这针还把陈芝麻烂谷子事全搅和了起来。
他有个发小兄弟,叫许海龙,他一生中堪称有趣的回忆,便是十几岁和海龙的恶作剧。他们每日把鞭炮点燃扔到村尾化工厂流出的金黄色污渍上,对着爆燃的火焰又跳又笑。只是海龙父母的意外离世,让一切的美好戛然而止。他当然不晓得,海龙的父母是活生生烧死的。
许海龙这十几年日复一日梦到的,只有他父母去世时的惨象。十几年前的夏夜,他被邻居拉到那个只有他和李勤才知道的角落,又懵懵懂懂地挤过水泄不通的包围圈。当他看见地上散落的鞭炮时,就再难以忘怀那两具炭黑的尸体,眼皮烧光了,两只光秃秃的眼球直愣愣地盯着他。他霎时吓得脸色惨白,转身扒开围观的村民跌跌撞撞地逃开。在化工厂当主任的父亲和会计母亲下班时踩到了没炸开的爆竹。
警察们追上他,他们面露怜惜地安慰,也试图收获一些线索,鞭炮两个字噎在嘴边,海龙终究忍着没说出口,只是一遍遍默默问自己为什么要学李勤干这淘气事。警察让海龙的远方叔叔把他接去了邻村,命案就在大伙的叹息和海龙的哆嗦中告一段落。
海龙也不知自己哆嗦了多久,这段颤抖的日子不小心验证了不可知论,感觉是人与世界的屏障。在一个个他与魔鬼升天入地地斗争,时而冷得寒噤时而烧成烙铁的日子里,许多事情在全然不知间发生了。李勤的父亲第二天就收到了化工厂的任命,接替了海龙的父亲;东方之珠回归了大陆,接着是七子中的次子;李勤以村里没见过的高分考上了大学。叔叔家的小屋之外,一派喜气洋洋。
有一天半梦半醒间,他终于一把撕下了魔鬼的面具,他还没来得及认清那像极了李勤的轮廓,那团烟气瞬间作鸟兽散。
“李勤呢?”海龙起身问道,见他醒了,婶婶奔将过来抱住他喜极而泣,突如其来的欢喜也恰好崩开了婶婶极力忍耐的心理防线:“就知道别人,你不看看你,我和你叔吃了多少苦。人家上大学有好日子过了,我们家呢。”婶婶的眼泪和心口的颤动让海龙愈加坚定,刚才所见正是李勤。
海龙心怀愧疚,干起农活不是一般的卖力,白天挥洒过了汗水,夜晚也好消受很多。只是不知为何,叔叔婶婶开始止不住地咳嗽,地里的收成也是一季不如一季。他只当是神明对他的惩罚。
埋头苦干的他哪里注意到,化工厂新修的排污渠,正通向自家的耕地。春回大地,北方吹来的季候风带来明媚的暖阳,海龙终于看见这块原本肥沃的土地,已经呈打翻的调色盘一般的黄绿色,中间的一片红黑相间,如正在燃烧的火焰。
已经是化工厂厂长的李主任来到海龙家,答应帮他学车,再给他弄一张省城的出租车牌照,算是息事宁人。海龙揪着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男人,指了指眼前不堪入目的土地。一拳打在全是赘肉的胸口,发出鞭炮般的响声。
叔叔略带哭腔从背后拉住他:“你不开车我们家怎么活。”
海龙跟着李厂长办牌照的那天,听到他跟一位领导模样的人恭维着,感谢他给李勤安排了个体面差事。海龙胸中涌起一阵悲愤。
新车十分的漂亮,海龙感到了少有的宽慰,省城的柏油路开阔地跟田野一般,窗边拂过的风就要将一切拉回正轨。临近黄昏,他在税务局拉到了第一位顾客,一位穿着小西装的中年女性。女人走路时垫着脚尖,眼神飘忽不定,海龙体会到了专属于都市的浮躁与骄傲。
她貌似下班前喝了不少酒,上车便开始自说自话。
“这世道怎么这样,我老公不爱我,每天爱答不理,也不碰我一下…”海龙哪里懂女人的弯弯绕绕,只觉得是无病呻吟,伤风败俗,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一会,眼泪和呕吐物就一起喷薄而出。雪白的椅套瞬间成了染缸。腐朽的气味弥漫开来,正如小屋中魔鬼的气息。海龙不禁怒火中烧,他默默摇下车窗,又踩了两脚油门发泄着不满。女人知道闯了祸,收起了放纵的姿态,谨慎的说:“对不起师傅,我给我老公打电话。”
看到女人谦恭起来,海龙气消了不少,他把头转向女人,余光瞟见了女人手机屏幕上李勤的照片。死前的人心头所想都差不多,这一生的荣光与屈辱走马灯似得回放,他冷笑了一声,毕竟这一生中阳光灿烂的日子属实不多。计程车钻进了前面满载的货车,万籁俱静。
李勤接到了妻子的电话,内容是只有一声巨响,他先猜是枪响,又觉得是子弹,最后想到了年幼时玩的爆竹。他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那些苦苦挣扎的人们究竟是杀死了心魔,还是给了魔鬼自由呢?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