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胤铭:告别故事

Thursday, November 26, 2020

胤铭:告别故事

西方极乐世界

“铭铭,你觉得妈妈哪一张照片好看?”

小姨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她大腿上。她说这两张照片是妈妈年轻的时候拍的,但照片里的人都不像妈妈,兴许是滤镜打得太重,妈妈的五官显得朦朦胧胧,她抿嘴笑着,唇色艳红,还留了一头长发,跟我熟悉的样子不太相似。

“这是妈妈最美丽的样子。”

我眯眼看电脑屏幕上陌生却熟悉的面孔,犹豫了很久,但看小姨越来越着急,就索性选了左边那张。

然后那张照片就在我家楼下出现了,只不过原本小小的照片突然变得巨大,被框在一个比我半个身子还大的相框中,摆在我家楼下的露天厅里。爸爸好像是刚从医院回来,站在空荡的厅里,杵着不动。

“爸爸,妈妈怎么没给你一起回来?”

“她在另外一辆车上。”

“为什么?”

爸爸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也没等我听清楚,就自己去了一旁抽烟。我又抓着小姨的手,没完没了地问,得到的答案却一直是“妈妈在车上”。

这时一辆货车在路边停下,几个人从车里抬出一具棺材。我只有在电视里看过这种东西,心中突然有一种道不明的、正在逐渐发酵的感觉,引着我指向它:“小姨,车里面那个棺材是不是我妈妈?”

“是啊。”

Bingo。

我屏着呼吸,透过棺材镶的小窗口望进去。妈妈化了淡妆,嘴唇和照片里一样红,唇中央放了一颗珍珠,看起来像是在睡觉,竟有一丝像照片中的她。她抿着嘴微微笑着,恬静而美丽——大人们说这叫“安详”。

阿姨们告诉我和弟弟,妈妈准备要去西方极乐世界了。

“带着珍珠去吗?”

她们说是。

为了把妈妈安全地送到西方极乐世界,我和弟弟需要做很多事情,像是绕着妈妈的棺材走一圈又一圈,还要跟着和尚师父一起念经。一个个陌生的音节流进我耳里,又磕磕绊绊地从我嘴里飘出来,很快就被风吹走,在空中消散。

师父对着木鱼敲敲打打,我和弟弟跪在灵柩前,和相框里年轻的妈妈近距离对视,她望着镜头的眼神像是在直直盯着我们看。我问弟弟:“阿仔,你有没有哭?”

弟弟摇头。他身上的白衣不合身,太大了,领口垮得几乎看得见他的胸膛。

也对,他才四岁,说不定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心中也没有波澜,感受不到什么情绪,心中只是揣着一个预感,我觉得妈妈会从棺材里坐起来告诉大家,所有人都误会了,她只是睡着了。

晚上我果然梦见了这个场景,棺材突然发出很有力的叩叩声,爸爸和舅舅折腾了半天才撬开棺材盖,妈妈坐起来对我笑,说铭铭我还在,我没有要去西方极乐世界,我们回家吧。

第二天我特地去观察了一下妈妈的胸膛,依然没有起伏。

几个阿姨轮流陪我坐在角落的桌边,和我聊天,听我絮絮叨叨地讲话。小姨说妈妈是个非常好客的人,只要有朋友过来,一定会把他们照顾到位。我身为这场丧礼的主人,也必须好好招待妈妈的亲戚朋友们。我听了这话就坐不住了,一桌一桌地跑去给客人收拾桌子,端上新鲜未剥壳的花生,又去给他们拿水,还替他们插上吸管。但他们好像不太乐意我这么干,只是客客气气地跟我道谢,却没有人想让我加入他们。

我跑了几趟后便不想再去,也没了聊天的兴趣,便缩在桌边,安静地听录音机循环播放南无阿弥陀佛,却在看到别人桌上的花生壳时,又忍不住上前清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花生的味道,我一直在喝水,喉咙里涩涩的味道和花生味杂糅在一起,闻着令人发腻。

这晚我不太睡得着觉,莫名想起舅舅。他有洁癖,常数落我不讲卫生,而且总是不让我摸电动扶梯把手,说上面有很多细菌。妈妈就会让他由着我去,说小孩子嘛,之后洗洗手就好了。

从第一天起便埋在身体深处的那种感觉发酵得更甚,我抱着枕头大哭起来,一屋子的大人被我惊醒,紧张地跑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来,抽泣了半天也只能说,妈妈不能再护着我了。

出殡当天我们一群人去了光明寺,那里的工作人员把妈妈抬到火炉前,再让我们全都背过身去。我不愿意转身,心里还紧抓着那丝执念——说不定妈妈会突然醒过来,可能妈妈还没死。但她要是被火这样一烧,就是真的死了。

凶巴巴的工作人员喊了我一声,让我别看。我被阿姨拉着转过了身,我绷紧身子,身后一声巨响,棺材进了火炉。

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炸得稀碎,这一刻我清楚地意识到,妈妈是真的回不来了。

(母后七日,逝者归去生者来兮,主观写来较似散文纪实的笔触和语气,仿佛一则哀悼祭祀之文,如烟化为心有戚戚的往事,以小孩子天真无知的举措和想象,抚恤一段来不及哭泣的生离死别,文字含蓄腼腆,情感欲盖弥彰,千丝万缕皆因还有牵挂,但是在虚无缥缈之间,既然已经各归其所,书写作出了这么一番眷情的告别,希望此后终能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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