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美验:分场

Friday, November 20, 2020

美验:分场

风筝

1. 家 / 中午

这是一套位于老住宅区的房子。老旧不堪的小区在旁边新兴公寓小区的衬托下显得格格不入;每栋楼只有五层,没有电梯;楼道里充满了一股因常年潮湿而散发出来的霉味,墙上贴满了印刷广告;房子外部也已经因为年久失修而开始发黑。

狭小的房间内,家具寥寥无几,只有一个摆放在墙壁左侧的布制沙发,旁边的木板床,以及对面的木制衣柜和梳妆台。虽看起来都有一定年头了,但却仍旧结实得很。

阿玲正坐在轮椅上看着窗外的一对麻雀互相追逐着。她已枯木朽株,两鬓如霜,耷拉的眼睑遮住半个眼珠;寥寥无几的牙齿使嘴唇凹陷了下去;脊椎已被岁月的力量压弯;瘦小的身体看起来极其脆弱,经不起一丁点磕磕碰碰。除了眼眸,她的身体没有任何地方还散发着生机。

穿着围裙的女儿端着一碗粥走进房间,拍了拍阿玲的肩膀,示意她该吃饭了。

女儿小心翼翼地将白粥一口一口地往她嘴里送着。饭桌后面是一个传统大日历,上面的日期是四月三十日。她含糊不清地对女儿说:“把风筝找出来吧,明天就到日子了。” 女儿轻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2. 劳动公园 / 隔天清晨

晨曦徐徐拉开了帷幕,树上的蝉鸣声清脆而洪亮,周围一片绿意盎然的景象。公园里地广人稀,只偶尔有一两个遛狗和跑步的行人经过。女儿推着阿玲缓缓地走在清晨的阳光下,后面跟着活蹦乱跳的孙子和孙女。

一行人停在一个长椅前,孙子从女儿手中接过风筝,小声嘟囔抱怨着款式的老旧。妈妈给他使了一个眼色,他便立刻收敛,拿着风筝走到了前方的空地上。那是一个已经过时了的手绘燕子风筝,一对圆翅膀像机翼一般从两侧伸出来,后面还有一对细长的尖尾巴。它的颜色虽已斑驳,但却并未破损,看得出是被细心收藏过的。

风来了,孙子便把风筝扔出去,放线,再放线,最后径直跑向前,直到风筝飞向天空,动作娴熟而流畅。阿玲两手交叉地放在膝盖上,目光始终没有触碰到飘在空中的风筝,而是总在左顾右盼,动作缓慢且迟钝,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人。

日照当头,女儿看了看表,见时针已经指向十点,便把孙子叫了回来,低头在她耳边说:“妈,该走了。” 她吃力地仰头望向她,举着颤抖的手,搭在女儿的胳膊上,缓缓挤出三个字:“再等等。” 


3. 医院病房 / 几个月后的下午

阿玲住的医院就在劳动公园不远处,从病房窗户往外看去,可以隐约看到大半个公园。她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身子骨比之前更加赢弱了。从远处看,病服仿佛悬浮在床上,让人难以置信里面还裹有一副躯体。女儿喂了她几口白粥,她眨眨眼睛,示意停下,嘴唇颤抖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女儿问怎么了。她吞吞吐吐地说前几天梦到有人来接她了。

“谁?”

“他。”

阿玲看向窗外,接着又说:“有空…多放放风筝吧。”

女儿听了这话,眼里不禁蓄满泪珠。

 

4. 医院 / 四月三十日晚上

病房外,医生告知女儿要做好心理准备,女儿脸色凝重地微微点了点头。回到病房,便打电话将噩耗一一通知亲属。

亲属们相继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聚集在病房内,呈现出一派难得的热闹景象。护士隔三差五地进来为她检查各类指标。护士走后,女儿便在阿玲耳边轻轻诉说着往事,可她脸上已露不出任何表情。

此时,病房里的时钟显示为九点三十六分。


5. 医院病房 / 五月一日凌晨到早上

病房里的时钟转向一点。劳动公园的灯光在窗外依稀闪烁着,马路上的车辆已经寥寥无几。阿玲开始变得反常,不再允许家人触碰她,也不再对任何人的话语作任何回复。女儿给她喂水,她只含在口中,最后用舌尖顶出来,任凭水从嘴角流下。家人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默默守在旁边继续给她讲往昔的故事。

又过了几个小时,阿玲已表现得明显奄奄一息,屡屡想要闭眼睡去,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再慢慢睁开,如此不断重复。她的呼吸也变得相当薄弱。把手指放到鼻前,几乎感受不到任何气息。女儿连忙叫来护士,护士看了一眼心电图,又叫来其他医生。其中一个医生走到床前,开始用双手按压她的胸口。没做几下,女儿不忍心再看下去,便用手碰了碰医生的胳膊,对他摇了摇头。医生停了下来,然后陆续离开。

晨曦已现,飞鸟鸣啭,城市开始苏醒。阿玲始终没睡,就这样以微弱的心跳苦苦撑了一整晚。她既不说话,也不用眼神交流,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时而眨眨眼睛,告诉家人她还活着。女儿心疼地抹着眼泪,俯身摸着她额头,对她说:“想睡就睡吧。没关系。”阿玲的嘴唇翕动着,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良久,经过她不懈努力,终于稍稍挤出一些声音来:“看看…他。”

女儿小心翼翼地从她枕头底下抽出一张黑白老照片。照片上的是十六岁的阿玲和丈夫,两个人手里各拿着一只燕子风筝,笑容灿烂。阿玲出神地凝视着照片,沉浸在古老回忆里…


6. 劳动公园 / 六十四年前的一天早上

一对燕子风筝正迎风飘荡在蔚蓝的天空中,阳光照耀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十六岁的阿玲身着一袭白裙,一头秀发随风飘舞着,笑靥如花。她的丈夫则身着一套中山装,仪表堂堂,英姿飒爽。两个人手里各攥着一个拨浪鼓模样的线轮,在草地上肆意奔跑,开怀大笑。

7. 海港 / 六十年前的一天早上

天空依然蔚蓝,可太阳照耀的则不再是劳动公园的草地,而是离别的港湾。明媚的阳光洒在忙碌的港湾,远航归来的轮船铺满海面。周围人群吵杂,摩肩接踵。阿玲还是穿着一袭白裙,而丈夫则换成了一身军装。夫妻两人双手紧紧地握别,两两相望,无限离愁别绪从心头滋生。

“什么时候回来?”

“过几年吧。”

“到底几年?”

他沉默了一会儿后,信誓旦旦地说:“两年后的今天我就回来,到时候咱就都在劳动公园放风筝,顺着线找,就能找到彼此。”

汽笛声响起,他依序上船,时不时的回头望,眼睛里停立着不舍。船一点点地向前移动,阿玲湿着眼眶,心也随着船一点点地下沉。她挥手告别,目送着船离开,直到它远去。

船只渐渐淡出视野,阿玲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显示为八点。


8. 医院病房 / 回到五月一日凌晨

病房里的时钟也显示为八点。当秒针转向数字“12”的一刹那,她忽然睁开双目,用最后的力气把头扭过去,抬起下颌,面朝窗外。目光穿透玻璃窗,划过行道树枝叶,穿过马路,直抵劳动公园上空——那熟悉的风筝正迎风飘荡,分外醒目。日光照耀下,风筝若隐若现,几朵云絮点缀其后,光晕闪烁其中。视线再回到病房时,她的眼睑已经闭合,再未睁开。

(世间最大的悲剧,莫过于生离死别,故事情节虽然不无成套,但是文字却具有可供细细琢磨的景深,在经营的用心和描绘的野心之下,场景的质感和意象的渲染、皆有充分的显影,丈夫的生死未卜或许可稍作暗示,场次画面的调度经过修饰,更有紧凑和连贯的节奏,在阴晴无常的时代天空中,书写也是一种念念不忘的执迷,惦记的总是如风筝悠悠飞扬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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