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欣颖:分场

Saturday, November 21, 2020

欣颖:分场

困鎖

1.昏暗的長廊/夜晚

腳底下踩著冰涼的地板,前方是看不見盡頭的昏暗長廊,映著蒼白的月光。眼前的場景讓秋憶下意識地想後退,身後卻是一片黑暗,將她困在這狹小的空間裡。

手臂的肌膚突然傳來濕滑黏膩的觸感。潛伏在陰暗深處的蛇順著手臂纏繞上她的脖子,嘶鳴著露出劇毒的獠牙,緊緊勒著她的脖子,讓她無法呼吸。秋憶再三掙扎卻始終無法擺脫,情急之下尖叫出聲:“別碰我!”

隨後,她睜開了眼睛。


2.火車包廂內/早上

“別碰我!”

秋憶驀地睜眼坐直身子。映入眼簾的是空蕩蕩的火車包廂,以及面露尷尬的火車服務員。對方將搭在她臂上的手緩緩收回,很快露出禮貌的微笑:“不好意思客人,本次列車已經抵達終點站,祝您接下來的旅途愉快。”

深吸了幾口氣才讓狂跳不已的心臟平復下來,秋憶疲憊地抹了抹臉,向服務員道歉了幾句後,才提著行李走出火車。

搭上熟悉的961公交,秋憶坐在座位上,撐頤看著車窗外快速略過的森林與土地。因為前一晚沒睡好的緣故,她看上去有點萎靡不振,然而剛才的噩夢卻讓原本的睡意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看了看錶,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回家的路,向來都如此漫長。


3. 老家門口/中午

儘管已經許多年不曾回來,秋憶還是憑藉著記憶找到了正確的路。敞開的大門上掛著兩盞蒼白的大燈籠,空蕩的靈堂迴蕩著冰冷枯燥的誦經聲,坐在大廳的人們臉上都流露著些許疲態,看見秋憶時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迎上來開始七嘴八舌地客套寒暄,慶幸她能趕上見到自己父親最後一面。

眼角瞥見母親從廚房裡出來,秋憶迎了上去,輕輕喚了一聲:“媽。”

母親輕拍著她的手背,微紅的眼眶帶著些許濕潤,有些欣慰地笑了笑:“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轉身將三炷香遞到她手中。秋憶張了張唇,但最終還是什麼話都沒說,只是默默地接過、在靈位前祭拜。

母親關懷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累了就去房間休息一會吧,房裡的東西,你爸這些年來都幫你好好保管著呢。”

秋憶正在上香的手一頓,隨後低頭撣去落在手背上的香灰,輕聲應了句:“好。”


4. 秋憶的舊房間/ 下午一點

推開房門,房間裡的物品與擺設和她離去前似乎沒太大不同。除了那年久失修的門鎖,秋憶在想鎖上房門時才發現,居然已經修好了。光線從窗口的縫隙照進來,空氣中飛舞著細細的塵埃,但床單和桌上並沒有積上多少灰塵,看樣子的確是有人定時打掃的。

多少年沒有回來了?秋憶躺在床上,閉著眼睛想著。九年?十年?自己都快不記得了。

昏昏欲睡之際,門口突然傳來門把轉動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顯得特別刺耳。幾乎是反射性地彈坐起來,秋憶厲聲喝道:“是誰?!” 看見緊閉的房門,這才想起自己剛才已經把門鎖上了。

門外的人停止了動作,幾秒後才聽見母親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阿憶,你餓了嗎?我有煮了午餐,你……要不要吃一點?”語氣中透露出遲疑和小心翼翼。

又反應過度了。秋憶無聲地歎了口氣,抬起手輕揉著太陽穴,隨後才出聲應道:“知道了,這就來。”


5. 廚房/下午兩點

秋憶在餐桌前坐下,桌上已經擺著一碗熱騰騰的豬腳米線。她拿起一旁的筷子攪動了幾下,夾起一點送入口中——依舊是記憶中那熟悉的味道。

母親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秋憶吃飯。吞下口中的食物,秋憶首先打破了沉默:“那個……房間的門鎖什麼時候修好的?”

“你走後不久,你爸就找人來修好了。”似乎是回憶起一些往事,母親笑了笑,“平常除了打掃房間之外,他都將房門鎖起來,像藏了什麼天大的秘密還是寶藏在裡面,不讓任何人進去。你說,你爸是不是特固執?”

“哦,這樣。”秋憶埋下頭,繼續吃著碗裡的米線。

空氣突然又陷入了沉默。

“阿憶……”秋憶抬眸,看著母親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你和那個男生……還在一起嗎?”

“誰?”秋憶有些疑惑,想了想才反應過來,不由得失笑,“你說阿和?我們早分了。”

母親深吸一口氣,似乎提起很大勇氣才開口:“阿憶,當初禁止你談戀愛,強迫你和那男生分手,是我們不好……這麼多年來,我們也看開了,當初的確不該這麼做……你爸其實也一直很後悔……”

“你想多了,媽。”秋憶放下碗筷,一臉平和地開口,“我從來沒有因為這件事情而怪過你們。”

不待母親再繼續說下去,秋憶端著餐具站起來走向洗碗槽:“我吃飽了。等等什麼時候出殯?”

 “差不多了,師傅說下午四點到五點是吉時。”提起這個話題,母親的臉上流露出些許疲憊,“等等我要再收拾一下你爸的遺物,看看有沒有漏了什麼東西。”

聞言,秋憶正在刷碗的動作頓了頓,才開口應道:“好。我幫你。”


6.母親的房間/下午三點

說是遺物,其實不過是幾本筆記本和相冊,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雜物。母親一邊收拾,一邊對秋憶絮絮叨叨著:

“你爸自從中風後就只能躺在床上,什麼事都做不了,只好看看這些照片來消磨一下時間……我天天陪著他一起,這幾本相冊都快被他翻爛了,你看……”

一張張照片,記錄著不同人生階段的秋憶:嬰兒期、幼兒、小學……照片裡的她親暱地牽著父母的手,對著鏡頭露出開心單純的笑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遺忘,但是看見這些照片,秋憶卻依舊覺得,心底某個角落被觸動了。

越往後翻,留下的照片就越少;僅有的幾張也是秋憶在不經意間被抓拍下來的照片,臉上或多或少透露著不耐煩。母親卻仿若看不見那些表情,只是輕撫著照片:“我還記得你第一次和我們吵架,就是因為修理房間門鎖的事情……”

“是啊,我也記得。”秋憶有些苦澀地笑了笑。那是一切事情的開始。

“當時你剛上初中,正是叛逆的時候……我和你爸都擔心你一不小心誤入歧途,所以當時你要求我們修理門鎖,我們沒有答應……”母親低下頭,語氣似乎有些哽咽,“是我們不好,老是想管著你,卻忽略了你最重要的隱私……”

秋憶沉默了一會,還是伸手輕拍著母親的背,低聲安慰道:“沒關係,媽。都已經過去了。”

“你離家出走之後,你爸一直都很想你,只是他一直都不敢聯繫你。”母親擦了擦濕潤的眼角,拿起一本紅皮筆記本遞給秋憶,“你爸中風後就不怎麼能動,也不能說話了,只有右手還勉強可以握筆寫幾個字……這幾年我們都是靠寫字來溝通的。”

翻開筆記本,上面都是混亂潦草的字跡。除了一些日常的用語,寫得最多的就是“秋憶”。唯一的女兒,的名字。

一張照片從書頁間滑落。照片裡的秋憶坐在父親肩上,兩人對視著露出開懷的大笑。照片背後是秋憶稚嫩的筆跡,工工整整地寫著:“致:我的英雄。”

底下還有一行模糊潦草的字體,歪歪扭扭地寫了三個字:

“對不起”。

啪嗒。一顆沉重的淚,終究還是滴落在照片上。


7. 火葬場/下午五點

秋憶站在母親身邊,攙扶著母親的手臂,看著眼前的工作人員將棺木送進焚化爐裡。

“真的不去見你爸最後一面嗎?”母親轉頭問她。

“不用了。”秋憶注視著那張掛著花圈的黑白照,照片中的男人看起來依舊神采奕奕,“這樣就夠了。”

“你爸他……一直都很愛你。”

熱風吹起,吹亂了秋憶的長髮,也刮過她乾燥的眼眶。生澀得有些發疼。

“嗯,我知道。”


8.火車包廂內/晚上

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聽著火車的轰鸣声,秋憶轉頭望著窗外的一片漆黑。葬禮結束後,秋憶就以公司明天有重要會議要開為由,匆匆搭上了回程的火車。

輕輕闔上雙眼,秋憶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

是的,我知道。但是媽媽,還有好多好多事,是你不知道的。

從來不是因為年少輕狂,也不是為愛癡狂,才會讓她在最年少的時刻,選擇離開這個曾經深深眷戀的家。

真正不曾忘卻的,是在噩夢中反復出現的場景。昏暗的長廊、蒼白的月光、男人身上散發著的濃重酒氣,以及……那張極為熟悉的臉龐。無數個夜晚,她被困在同樣的夢裡,哭喊著掙扎著,卻始終無法逃脫。就宛如那天一樣。

一幕幕的回憶在她的腦海中閃過。無法原諒自己,也無法面對對方,能做的只有不顧一切地逃離,試圖將這一切全部遺忘,欺騙自己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她也曾經無數次鼓起勇氣,想將這件事情向母親一五一十地傾訴。然而每次聽著電話那端殷切關懷的聲音,自己卻怎樣也開不了口。

就這樣吧。秋憶有些恍惚地想著。讓自己成為最後一個知曉這個秘密的人,讓這些過往都隨著死亡焚化成灰。最好讓這個噩夢,就此終結。


9. 秋憶的房間/深夜

舟車勞頓地回到自己的家時,已然是深夜了。

鑰匙、密碼鎖、指紋鎖、雙重保險栓……秋憶不厭其煩地把門鎖一一解開,然後又一道一道地上鎖,才倒在床上用被子裹緊了身體。

沒事了。沒有任何人能通過這麼多的鎖,推開那扇門,接近我。

怕黑、神經質,再無法與他人擁有親密的身體接觸,只能離群索居地生活著。噩夢早已融入現實中,漫長而沒有盡頭。

耳畔傳來模糊輕快的旋律,似乎是鄰居孩子三更半夜練習的鋼琴聲;彈奏的曲子聽上去非常熟悉,應該是“可愛的家庭”。

睡夢中的秋憶緊閉著眼睛,眼角在黑夜中滑下兩道淚痕。

(記憶深處蜿蜒如蛇,靈肉彼此緊緊捆縛,陰影易講難示,在短片有限的框架底下,這般構想要能轉化成場景,無疑有點逾時費力,不過憑著文字的延綿細密,做到如此絲絲入扣的地步,未能盡善卻也盡美,火車的大段追憶需要另行開場穿插,或許也不必多此一舉,修飾後的人物性格和面目,更有一種耐嚼的餘味,父親的惡行與良知,母親的敦厚與無知,在女兒身上切開了一道永不愈合的傷口,證明了書寫不需要撒狗血,也能糾結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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