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
从小我娘便一直叨叨,说是白虎岭上有妖怪,专门吃小孩,十几年过去,她生了病,躺在床上气都喘不匀,嘴上还在叨叨,拦着我去给她在岭上采草药,又说是妖怪专挑如花似玉的姑娘下手,我出门时她在背后嚷嚷:“你这丫头不听话,过几日我那女婿回来了,让他好好管管你。”
我的夫君被官府拉去充军了,我日日都在期待明日。两年了,我娘总爱这么说,把希望捅到我心里,不见血。
谁料妖怪的影子都没见到,我却为了一株药草,从料峭的崖壁上失足坠了下去,踩空的那一刻,我惊声大叫,叫声裹进二月的风里去,呼呼地吹。
一百年后,日月精华偏是要照在这鸟不拉屎的山沟里,硬是让我从一堆零散的白骨化生成了行走的骷髅架子。苍天啊,我没做过什么恶事,只七岁时偷吃过一个黄面馍馍,我娘把我打了一顿,屁股疼了好些天,本以为这辈子算是还清了,睁眼时却变成了妖怪。
我想不明白。
我娘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定然要被吓的从炕上滚到地上去,她哭的时候舍不得拿袖子擦,就扒拉着破被子上的烂棉絮,一下一下地揩着眼睛。
好在我娘是看不到的,别说一百年,那年冬天她大抵都没熬过,我去老家以前埋人的地方瞧了一眼,好家伙,各个坟头上草都有三尺高,我对着每个坟头都喊了声娘又磕了个头,转身没走几步却发起了呆——要是我娘没人埋,我岂不是白白叫人占了便宜去。
初为妖怪,我心里别扭,捆了人回来却下不去嘴,后来渐渐吃多了,便觉得是常事,当妖怪的就该吃人,不然肚子会饿,这个道理和人吃鸡鸭鱼肉没什么两样,每天吃饱了睡,睡醒了吃,过的那叫一个快意潇洒。
直到我吃了一个女人,然后遇见他。
我吸饱了女人的精气,刚打了个饱嗝,便听到了脚步声,刚吃完人便撞见人,我的脸皮还是不够厚,下意识钻进了她的尸体里。
“阿满,你身子不好,说了多少遍,还出来采草药?”
阿满?我下意识的皱眉,他却伸出手来轻轻抚摸我的眉头,指尖上积了茧子,方才我还能听见雪飘落的声音,现下却寂静无声,定是落在他指尖化成了一滩水。
“怎么又皱眉?那多不好看。”他凝视我的眼睛,温柔而笃定。
二月的风似乎又吹起来,将我吹过百年春秋——
我坚信那是我夫君的眼睛,我在那双眼中回到故乡。
我为数不多的法力都用在维持这副肉身上,而全部的心则渴望跳到梁生的胸腔里,有时太过虚弱,只好晚上偷偷溜出去寻些血肉补充体力,第二日他总会很高兴,因着我的气色比往日红润许多。
他定然想不到这是用他邻村人的命换来的。
日子平静如瓮中水,第五个年头,梁生染了个小病,但需成天躺在床上休养,我自由了些许,琢磨着尝尝近日经过此地的唐僧的肉。
不曾想那猴子竟如此厉害,无论扮作村姑还是老妇人,皆是一眼把我望到底。而那唐僧简直废物,明明已被我骗过去,却连自己的徒弟都管教不好,眼睁睁看他打死我的替身却只会闭着眼念阿弥陀佛。
去他娘的唐僧肉。
我浑身疲累,回去推开门,梁生闭着眼躺着,我瞧了一眼,忽然恍惚起来,问:“你莫不是早先打仗落下病根了吧?”
“阿满,我日日都待在你身边,何曾打过仗?”
我动作停了一下,不去看他,低下头去捣药,一下下捶在臼上,青绿色的汁液四处飞溅。
他咳嗽了几声,又说:“我是不是眼花了,为何我总觉得你还是这样年轻,身子也不再那么弱,我却又老又病。”
我的法术只能维持这个皮囊的模样,却不能让它随时间衰老。梁生这一年来总说这样的话,听的我心烦,索性施了法堵上耳朵,他却忽然侧过头来,灰白的鬓发垂下几根挡在额前,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定定地看着我。
我看清他的口型,干裂的唇翕动着——
“阿满,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死。
不会的。
这一刻,我再不在乎他到底是谁,只知道我一定要抓住机会,杀了唐僧,吃了他的肉,我们便可以长生不老,永不分离。
于是这一次我更加小心,没想到仍是被看穿。
我不甘心,企图用原身直接将唐僧掳走,却被孙悟空一把捏住喉咙,掼到地上,转眼金箍棒悬在我脑袋顶上。
我伏着身子,心里空空,一双眼却能够毫不费力地渗出水来,嘶声道:“大圣,饶我一命。”
想必这样的话他已然听过不下数十次了,像是屋顶忽地漏下一滴水,那张长着黄毛的脸渗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我读懂他的眼神——“妖怪,你想的美。”
他果真是有火眼金睛。
因着此刻的我想的确实很美,我想我夫君,想那洞房里点了红烛,影影绰绰一直燃到天明,他弯着腰细细为我画眉,我在铜镜里看到自己,从没吃过人的十八岁,海棠花似的面庞。
那眉画的真是极好,淡淡的青黛,远山似的,叫人瞧着欢喜得紧。
(无论西游聊斋,所谓志怪都是人性的皮影,只不过为了正邪对立的剧情,才有善恶缠斗的分明,既然这个世界并非黑白,故事当然也可新编,书写的本质即为破旧,文字如金箍棒般的挥动,信手拈来堪比老猴,紧扣原著而放任想像,腾云的叙述和驾雾的临现,甚至还穿插了精彩的意识流,把人物的前世今生填补展现,原来恶名昭彰的妖怪,其实是情有可原的刍狗,最后幡然想起的,总也是世间的温柔。)
老师的评语写的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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