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董琦:这个自然

Monday, April 24, 2023

董琦:这个自然

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

老家背靠一座小山,前头是一环的定海湾水,望西南边的话,只有几座零星的孤落岛屿,整体算是个偏僻的小城镇,从飞机场回这里,如果姨丈没得空开车来接的话,得和几个素未谋面但是乡音熟悉的人一起拦个黑车来坐。那些陌生的老乡在沿途的小城镇就会下车,最终站还是我们家这个靠海的小镇子。比较莽的司机会仗着自己多年没死没伤的车技直接往小树林子里抄近路,颠簸的像海盗船,但是死生不论且没上保险。那种惊魂一程结束后我会脱口而出一句:“妈的牛逼”,然后被同样刚缓过神的我妈伺候一嘴巴子。一般出了老林子就是正经山路了,远远能看见波光粼粼的海,当时暮云要西沉,闽天是一片的霞色,丝绸似的海面,由绣娘伏了金线,忽闪忽闪的,连绣上几只展翅的海鸟,我摁下车窗就要闻海风,心里清楚是旧时的盐咸和鱼腥,还夹杂着海带腐坏的臭。

那天有个不知道谁家的娃娃过生日,要火柴点蜡烛,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要打火机,反正抓了我下楼去那种一看就很神秘莫测的杂货铺买去。在这南方不飘雪但就是冷的天里,我被冻得像条傻狗,还被店主告知没有火柴,让我往东路口走,那里或许有卖的。其实我也不记得那条路口叫什么,只记得长什么样子,就是老家阳台向外看的那一条横着的街道,但也不能这么叫它,所以胡诌个名字。那头转个弯再直走,左一排都是别人家的老宅子,不至于破旧,但是蒙上一层记忆的灰,屋檐和墙角结了蛛网,不说人走了,燕雀也不来落脚。陈年污渍糊了一窗,偶有几家是擦干净了的,外头还搬了个木头小坐凳,有个松柏似得老奶奶坐着,倚墙阖眼,我路过的脚步声惊扰了她,要开口说话。

  “女顿搓央呀? ”

  我磕磕巴巴地报了我妈的名字。

  “哦哦,度歪火耶? ”

我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家乡话里的小和二怎么说,只能拿手指比个二,老奶奶眼花,我也不敢凑上前,只见她眯眼睛看了半天,又说了些听不懂的话,我手揣兜里,缩着脖子听着,只低头盯着攀上石板路边沿的青苔,拿脚刨块地儿,试图混入其中。她说了半响觉得没意思了,摆摆手,让我滚蛋。

我向来搞不明白这种旧屋子的布局,大门敞着便能看见最前头的厅堂里都有谁在,几家妯娌聚在一起,织补渔网来补贴家用。也就一个小木桌子横在中间,摆上水壶水杯,围着坐了一圈叫不出称呼的妇人,但她们总能认出我,便要腾出一只手同我招手,玩笑似的让我上手试试,她们指尖翻飞几下,绳网在削了尖头的小木棍和老茧之间交错成形,腿上都铺着织好了的部分,速度快的已经在脚边堆上了几摞了。于是本就不大的厅堂散落着半成的深绿色渔网,没处下脚,连多的凳子都没得,我悟了她那句邀请恐怕只是客套,只摇摇头,依着门框盯着看了一会儿,打声招呼朝更东边走了。

海声是可以听到的,因为潮汐会拍打在岸,古诗里应该管这个叫浪涛声。我对这片灰澄澄的海的印象并不多,只知道边上围了个牡蛎花蛤的海上养殖场,如果实在读不下去书了可以回来养海鲜。不过那种海上牧场也不好搞,出于安全保障至少得会游泳,惭愧,我不会。倒是隔壁村子捣鼓了那种室内引进海水的海带种植棚,适合旱鸭子,就是播种方式和插秧太像了,感觉缺了点大海特色。要实在没点牧农天赋,回头开发了度假村也能蹭个保洁的活儿干干。我是知道隔壁村子已经建成了的,不清楚上头打算给这一片地划作什么作用呢,无论作什么用,都管叫作发展。

靠海吃海的渔民们再一次,也大概不会是最后一次,向这片朝夕相处的海域索取庇佑。只管发展了,要的是利润,是活人手里握着的实实在在的好处,会化为孩子的教育资源,不必为了去市里上学而求神拜佛奢求那半分的抽签概率(我们这拜妈祖,但我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拜文昌),也会化为修建牢固的电线杆子,刮了台风也不至于跟外头断联三天,当然小崽子们可能不太乐意,这意味着出不了家门也得在家里安安分分上网课。还有老奶奶守着的那些石头垒起来的空房子,是回忆糊上窗纱的朦胧,手欠的摸一把,沾上一手叫作童年的污渍,直直要洗三次手才能撇掉的粘腻。往后也只是翻新的别墅阁楼,亮闪闪的玻璃窗台,手欠摸一把,是要被安保当贼捉起来的。

我挺喜欢看海,只是太讨厌泥沙浸入到鞋子里那种粘腻的触感,所以只在修了道路的沥青板块上远远看着。其实这片海算不上好看,到底仰赖天光赏脸,要是一片灰茫茫的天色,那镜似的海面也教灰扑扑的一色。但是这样望不到尽头的海吧,是很像爱人的臂弯的,被怀抱着,就能够无餍无足地汲取和索求。偶尔要承受她的一丝怒气,只消三天的大风过去,还会从天上掉海产。要相互依偎着,就觉得魂魄离开了囚笼,白天跟着一堆破碎的高分子化合物沐浴破晓的光,晚上如果没被拍回在岸上的话,就消融在月色里头。我忽然就想跳进海里,因为盐咸的水流织成柔软的网,会覆过海风摧折过的面庞,然后灌进喉肺,死生不论,保险应该是不能保的。

但我好像是来买火柴的。

东路口走到了尽头,只有这一片灰澄澄的海,我脚下伸了根,不愿意离开路道将脚放进泥沙里,却也不知道这破火柴上哪买。

所以见到海鸟驰过海面,便要羡慕精卫投进海里的石头,但我是个嫉妒心强的孩子,只用眨巴两下眼睛的功夫,就做了决定。

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

(溺水而不返的女娃化为神鸟,买火柴迷路的女孩投奔大海,生活比神话更加扑朔迷离,弥漫的忧郁和不安,像是一个时代的崩析断裂,吊诡的现实当然怎么填都填不满,如果城镇发展即是自然的破败,成长何尝不也是纯真的兑换,性格凿刻的文字何其冥顽倔强,书写的原力几乎不受控管,青春的荷尔蒙肆无忌惮,最后并未原路折返,而是逐流完成归尘般的一种自殉。)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