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水獭
我一直赞同,想测试一座城市对动物的包容度,只需走上去看动物的反应就知道了。
我过去生活的地方,是麻雀都不愿来亲近的水泥森林,是道路两旁千篇一律的四季梧桐,是鲜少见到陌生花草的刹那惊喜伫足。
而在新加坡,我见过常见的爪哇八哥,歪着鹅黄的鸟喙,在桌旁观察我盘里的餐食,也有颈斑鸠面对公交车的车轮毫不避让,司机泰然自若地轻打方向,绕过它。更有深夜打开宿舍门,发现一只乌桕大蚕蛾停在地上,那对接近20多厘米的全球最大翼展,静静随着晚风摇摆,翼梢神秘奇异的蛇形花纹,好似深夜造访的自然艺术,昙花一现,静待有缘人。
除了这些,还有一种生物,让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古灵精怪,怡然自得,仿佛他们天生就是城市与自然的宠儿。初识还是在南洋理工大学的Pioneer Hall楼下,被绿植丛林包围,正中间一大片水池里,便竖立着宿舍楼。当时我在食堂用餐,瞥见那片淡绿池中涟漪荡漾,粼粼波光里,似乎有什么更为闪耀光洁的毛发浮潜钻腾。当那生物悠然地浮上水面,在池中仰起米白色的肚皮漂游时,我才看清那是两只水獭。
两只自由的、无拘无束的水獭,慵懒地漂浮在水中,享受夏日暖阳均匀撒在油量的皮毛上。玩心大起时,有交缠成一团,嬉闹着将对方压进水里,片刻从一片芦草中钻出,发出尖锐喜悦的叫声。再次潜入水中时,嘴里还叼咬着鲜活的池鱼,用娇小却锐利的牙齿麻利撕开朵颐。吃到半饱,将粉红的鱼肉往胸前一放,顺着水流再悠游漂浮一会儿,看向岸边享受午餐的人群。
岸上,大多数人早已熟悉水獭的存在,只是静静进餐。也有觉着新鲜的学生跑到护栏边,举起手机静静录像。
我从熙攘的人群里望去,那片池水灵动怡人,却似乎少了什么?
回想一番,突发觉得水獭是如此熟悉又陌生,才发觉自己最近在网络视频里已经刷到无数次了。大火的长沙超大室内动物园成了今年的打卡胜地——在一片透明塑料围成的笼子里,向外伸出一截水管,刚好足够笼内水獭伸出短小前肢的水管。于是便出现了这样一幕:
水獭仰着脑袋将头紧贴着笼子,湿簇的毛发缕缕黏在玻璃壁上,伸出灰黑色肉嘟嘟的小爪子,绷紧小巧可爱的爪趾,去抓取水管外游客手心里的泥鳅。急切恳求、贪心不甘的生动模样逗乐众人。有的人还想多逗一会儿,将泥鳅保持着距离,急得笼内的水獭嘤嘤直叫,引发起一阵哄笑。
那时看,是多么可爱心动的场面,如此小巧聪慧的生物有求于你,为了食物从狭窄的管子里卖力乞求一口食物,促成一段近距离的难得互动。
是少了,少了人群。攒动的、急切的、哄笑的、上前的,把这自然的一幕,当作罕见的戏目,而是生活中一段午后的寻常邂逅。
本地的同学和我说,水獭已经算是常见的动物了。上世纪新加坡发展时污染严重,水质堪忧,一时水獭销声匿迹,而随着1977年“清洁河流运动”取得重大成效,水獭已在本地横冲直撞,完美融入城市生活了。
有人被水獭咬,有人被水獭偷了家养锦鲤,也有人看见水獭排队过了马路,跳进泳池喷泉里玩闹。
城市里有水獭?我本以为是少见的奇遇,没想到数周后,我就在劳明达地铁站外的河边遇到了三只。劳明达已临近市中心,四处都是大楼,地铁站外的一条景观河,早已用石板砖头造起高高的围栏河堤。
水獭就是出现在这样一个平凡的早晨,我正沿河去公司,三个黑色的身影在岸边的草丛里蜷成一团。我还以为是谁家的宠物,细看却发现是三只水獭,两大一小,较小的那只见到我路过,不闪不避,径直跑到我脚边。我出于对野生动物的惧怕,像个闯入者快步后退避开,想起水獭咬人事件,一时间避之不及。
小水獭只是仰起头,用黑亮的水汪汪大眼注视我片刻,随机欢脱地迈开小腿,一颠一颠跑回父母身边。两只大水獭毫不在意孩子接近我,只是窝在草丛里舔舐着对方的毛发。就在我绕路穿过时,身后来了一对母子。小男孩正是好奇心重的欢闹年纪,我在家遛狗经常遇到孩子惊叫着跑开,或是主动跑上来随意触碰挑逗,本担心他也会如此,但我又一次错了。那个男孩停下脚步,静静拉着母亲的手,细细观察。他细致地拿捏着距离感,眼里露出观赏的神色,显得满足又快乐。他的母亲就那样陪他站着,两人静默地看水獭的嬉闹与交谈,展现出在艺术展欣赏一幅画作那般所拥有的静默与享受。
经过一天的忙碌,我又经过那条河边,出乎意料,那三只水獭仍在那里,水泥城中的一小片草地上,并未再进入旁边的居民区一步。下班时期,经过的人也多了,但靠河堤的那条路再也没人靠近,大家都有默契地绕到一边,保持着距离,或记录,或观赏。
大概是倦了,那两只大水獭起身,嘤叫两声,从高高的水泥板上跳入水中,溅起小巧的水花。唯独那只小水獭,在岸边踌躇,焦急害怕地发出求助声。他短小的前肢不住地踱步蹭地,左顾右盼,甚至将惊恐求助的目光扫过人群。
周围的群众都安静了下来,视线汇聚在了那小巧的身影上,饱含担忧与鼓励。几次,小水獭的身子已经探出去了,又猛地缩了回来,伸长脑袋看着下方河水里的父母。
数分钟过去,无人上前帮忙,但所有人都被这胆小的孩子揪住了心神。终于,小水獭下了决心,纵身一跃,掉入河水中,伴随着落水声,人群这才上前走到栏杆边,满脸笑意地看着三个身影消失在桥洞一侧。
报道里说的没错,水獭是适应了城市生活的动物。也许过程会有些困难,而我不必在笼子里见到它们,已是一件幸事。
(人类建起城市关着自己,同时建起牢笼关着动物,如同纪录片式的温厚旁白,夹杂眷恋移情的特写镜头,仿佛从生活的熙攘中恍然出神,去窥视属于自然的心动神摇,书写即是如此彻底的敞开五官,静静的感恩和收揽须臾片刻的美丽,让距离的远近弥补环境的亲疏,虽然时序的转折稍有间隙,但是心思多了一份真挚的沉潜,文字也就多了一种爽朗的蕴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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