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富士山
从新加坡飞了六个小时降落在成田机场,终于呼吸到冬天的空气。一个人旅行,出发前做了很多攻略,第一站去镰仓看海,再去箱根泡汤,最后去河口湖看山,周边走完一圈再打道回东京。不过最担心的还是日本复杂的交通。从机场坐长途巴士到新宿西口,买了周游劵再转小田急线,有惊无险地来到藤泽站,最后再转江之岛电车就能到镰仓……打起十分的精神,还是出了岔子。在藤泽站上错电车,开出去两站,发现自己在地图上偏离了路线。
匆忙下车,站外是一片矮矮的居民楼。虽然是东京近郊,但这里已然没有了繁华都市的影子。对面的站台只有一座天桥连接着。没有电梯,我搬着半个人高的大行李箱爬楼梯。自认倒霉之余,又不禁被这狼狈的状况逗笑。呼哧呼哧爬上了天桥,在寒风里快冒出汗来。低头掏出手机,抬头确认站牌,就在这样样全无防备的时候看到它——
在镰仓的民宿安顿下来。我发信息给住在东京的朋友,他感到十分诧异。
「从藤泽就能看到富士山了?」
「对,吓我一跳。」
「怎么样?」
手边的旅游宣传册上,富士山以相当宏伟的角度被印在封面。翻开来看,内页还有好几张北斋、广重的富士浮世绘,巨浪中挺立,平原上拔地而起,高耸破云。我又回想那遥远的凝望。天蒙蒙亮,比远处的房屋、树林、电线塔更远的地方,透过天桥的铁丝网和玻璃窗,它匍匐着。晨雾中,它显得有些灰黯。周围延展起伏的山麓,衬得它更加低矮了些。
—— 其实本就是没有那么高、那么陡的。富士山海拔3,776米,珠峰的一半不到。比起独峰一座,称它为山脉才更加恰当。主峰的山顶也不是那些画作中奇巍的锐角,而是呈现一种默不作声的圆钝。根据断面图的实际测量,富士山东西纵断的顶角是一百二十四度,南北是一百一十七度。本就不是俊秀挺拔的高山,是人们不顾它的意愿,自顾自地想象了。
下午没什么具体的安排,就是沿着镰仓的海岸走走,从镰仓高校前站,穿过长谷寺、高德院,穿过海风、海浪与海鸟的呼唤,一直走到镰仓小町通商业街。找了家小店吃晚饭,点了「富士盖饭」和「富士雪顶」之类的东西,其实就是咖喱饭和奶油拿铁做成富士山的造型。与噱头相比,味道倒是一般。想挑些伴手礼,不过每家店卖的差不多都是相同的东西。除了镰仓大佛、特产礼盒,琳瑯满目的都是富士山纪念品,明信片、钥匙扣、冰箱贴。
我第一次看见富士山,就是自家的冰箱上,父亲的同事从去北海道出差带回的伴手礼。那冰箱贴的工艺十分精巧,山顶皑皑白雪,山脚落英缤纷,每个花瓣都刻画的细腻逼真。细想才觉得奇怪,他从冬天的北海道回来,却送出春天的富士山。既然并没有看到那样的景象,那他送出的富士山算什么意思呢?后来我知道,由于富士山的绝对代表性,一些与富士山相似的山也被冠以它的名字,北海道就有两三座「乡土富士」。只要是「富士」—— 没有人会不爱它,即使从未见过它。
十二月的白天很短,四点钟太阳已经在缓缓地落了。从镰仓小町通搭电车往回的路上眺望江之岛方向,我竟又在澄黄的漫天光晕中隐隐看见了它的轮廓。比起早上的相见,说不上是更近了还是更远了。似幻似真间,它坐落成寂寞的符号。
之后在箱根那几天都在山里穿梭,树影层层叠叠,望不到远处。再见它是在大涌谷景区上行的缆车中。下面是古老的火山口,不断喷出蒸汽与硫磺烟,转过头就看到伫立在右手边的富士山。对古代的日本人来说,富士山是“遥拜”的对象,为了抑制它的喷发,在富士山麓建造了浅间神社。它最后一次喷发是在三百年前,喷出浓烟到达了大气中的平流层,在今天的东京落下的厚厚的火山灰。隔着缆车都能感到脚下的高温,看着疮痍的黄土,这是我从未在任何宣传媒体中见过的,好像揭开事物端庄、神圣的外衣,窥见它危险的一面。我突然感到一股与它前所未有的亲近。
真的坐大巴前往富士山时,反而看不到它了,有种「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即视感。长途颠簸让我昏昏欲睡,到河口湖站下车,天已经漆黑了。河口湖是看富士山最热门的地点之一,但周遭几乎称得上是原始。也可能是我定的民宿太偏,拖着行李箱暴走二十分钟,没看到一个游客。没有人行道,我只能走在马路上。很长一段路没有路灯,我借着手机的手电筒走着。因为很累了,反而并不害怕。我看着属于自己的小蓝点在谷歌地图上移动,看着周围的山脉,原地三百六十五度转一圈寻找富士山的方位,试图在漆黑的夜晚勾勒出它的影子,无果。在民宿歇下脚,看向窗外,我知道它就在那里。
直到第二天清晨,某种情绪比闹钟更早地将我唤醒,富士山撞进我眼里—— 我找不到合适的形容,像深海沉睡一千年的鲸鱼。一瞬间,我明白了关于富士山的所有神话。就是这样才对,没有任何修饰和加工,就这样温厚的样子。
民宿的所有窗户都对着富士山,早上起床吃早饭,邻居奶奶双手合十对着这座山祈祷。不是「富士」,仅仅是这座山。
「很美。」我回复。
(智者乐水因为看到他人,仁者乐山因为看到自己,一座山无疑最像自然的样子,一场游记也仿佛是归园田居,虽然行脚路踪有点杂乱,叙述语序偶有戛止,但是文字迷途般的寻幽探径,从不同层次的遥想和近瞻开示,起初心心念念如同观光客典型的痴妄,最后以富有禅意的画面收结本心,虽然氛围尚可更为留白空灵,不过境生于象外,旅程和书写都算找到了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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