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寡之蛙
半夜下了一場雨,溫度大概降了幾度,恆處熱帶的房間,因為濕氣的關係,變得有點清冷,在這個無從掩飾寂寞的時刻,腸胃深處仿佛藏匿了一隻無辜被喚醒的生物,需要稍加餵哺,才能略為撫惜。於是我便換衣下樓,走到附近的超市買了兩包薯片,因為現在塑膠袋要一毛錢了,乾脆當做為了環保積點陰德,拎著包裝側端的尖頭,搖擺踱出店門。
想要預先消耗卡路里,所以沒挑捷徑。有蓋走道沿途有燈,如白日照亮了某種錯覺,旁邊是足足半個足球場般大的草地,突然喧起一聲蛙鳴。低沉迴蕩在漆黑的草間,像是蟄伏已久的突襲,接著此起彼伏一起圍剿,這個已經沒有童話的世界。
蛙鳴從小聽到大,兒歌咕呱咕呱誰都會唱,雖然城市不斷挖土掘地,至少並未業成絕響,我們似乎都該慶幸,尚可感歎小生命的頑強。赤道小島適合兩棲,全天下的蛙類族繁高達六七千,本地有三十種,大多屬於東南亞原生。過去以為雨後帶來的蛙鳴,聲如牛哞自當是牛蛙(Bullfrog)無疑,以聲辨形對號入座,像是畫出一條跨越物種和靈肉的筆線,把低頭細嚼草蕨的那頭畜物,以及吐舌掠捕蟻蟲的這隻野種,串聯起來合成共鳴,當中容有美妙和諧,自然大同的韻律。
不過,動物綱目也分南腔北調,後來得知牛蛙碩大,源於美洲一帶的川林沼澤,棲宿南洋潮熱的草叢濕地的蛙類,學名喚作花狹口蛙(Kaloula Pulchara),也稱為亞洲錦蛙,體型比牛蛙小許多,但是輸人不輸陣,叫起來也是同樣城府深厚。
鳥獸蟲魚林林總總的分門別類,採用拉丁式的二分法,拗口唸起來活生生像是來自外星,也像是蛙皮粘粘粗糲的感覺,但是其實通常顧名思義,花狹口蛙即是以嘴巴的大小為科,以外形的紋路為種,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孑然獨立的存在。
雨後的蛙鳴尤其空靈,聽著容易入迷,夜深天涼尋愛求偶,這種原始裡赤裸的慾形,靜謐中神秘的振波,仿佛生命繼起的靡靡之音。我止住腳步,想想不如聽個夠本,反正影劇隨時可以點看,便靠著走道鐵柱,撕開包裝拈幾片入口咬嚼,面向蛙鳴如同食物鏈裡最惡名昭彰的物種,湊熱鬧似的發出屬於自己的,那麼荒涼的聲音。
薯片是超市的自家品牌,咬起來清脆但是蕪雜,不若花狹口蛙純粹的亢奮,因為多了間斷的伴奏,此時才聽出另一道蛙鳴,零碎尖細近乎蟬叨,或似鴨叫。我的聽覺素來極為愚鈍,聽歌總是聽不出耳油,覺得什麼都好聽而什麼又都不好聽,但是此際仿佛打通靈犀,並未辜負伺伏左右的一眾樹蛙。
本地的樹蛙,幾乎皆是四線樹蛙,雖然暗綠的背脊,未必看得到四條名副其實的線紋,嬌小細瘦鼓起腮幫子來時,也比較羞澀,不像花狹口蛙在雨天特別容易發情,四線樹蛙則是不分晝夜不論晴雨,不甘於天地之間的寂寥。
有牛有鴨,還有混雜鹽分和味素的烹炸番薯,我像是一場雨天偶然出場的莊稼人家,必然有點食古不化。聽學生聊起最近流行的趨勢,咋舌突眼的青蛙/蛤蟆頭像,幻為梗圖迷因,朋友同學之間互相傳遞,情人佳節當成一種惡搞的諷喻代為轉送,孤寡孤寡孤寡孤寡大鳴大放,從手機對話框裡接踵撲面而來。電子影音無性繁殖,自我複製,只有流行或者不流行的問題,偏偏現實如此脆弱,血肉隨時可能絕跡。
咕呱繪聲,孤寡兼可繪影,三更半夜一個人聽著蛙鳴,確實有點戚戚然的感傷莫名,記起小時候常在龍溝和池塘抓過的蝌蚪,興致勃勃養在家裡的玻璃瓶,它們總是來不及長成青蛙的模樣,就被媽媽倒進馬桶沖掉。
這片草地空置已久,哪一天建設發展起來,花狹口蛙和四線樹蛙或許就會銷聲匿跡。這些年來其實已經少見閃躍的蛙影,我吃完半包薯片動身回家,差點學著青蛙彈跳幾步,霎時產生一個奇怪的念頭。那些後方稀落的蛙鳴,是不是像草地上千萬光年以外的星辰,其實早已消逝,只是一種遙遠的回聲?
我還想聽到蛙鳴,往後買薯片最好自備袋子,雖然我也搞不懂,這麼做到底幫得上什麼,大概也是一條虛虛實實連接眾生萬物的筆線,斷了,人類就真的孤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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