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饼的耳朵
他住在耳廓里,不知是左耳,还是右耳。循着褶皱层叠的软骨,每天都例行公事的,漫不经心在踱步前进。经过深邃内陷,经过陡峭外突,绕着外耳的拐弯形状登往高处,就像上楼梯一样,一梯紧接一梯地爬上去,没有停歇。他以为抵达顶点就能觅得出口,为此深信不疑。二十多年了,苍穹景象一幕幕在更易,路径状貌一步步在推变。他始终在游移,在搜索。
父亲手抱饼罐歪身侧臀地隅坐在藤椅上的往事历历在目。椅柄一角吊挂着黑色粗皮皮带,起着盯视他们三姐妹面向神坛,双膝跪地;同时两手交叉,拎着耳垂的监督作用。一有瘫软,既换来狠狠的火热一鞭。平均年龄仅有八、九岁,他们泪涟涟地望着观音菩萨慈爱的眼眸,背脊椎骨却是一阵阵的霎时刺痛,抽得肩膀直打哆嗦,随即化为绵长的隐隐作痛,揪捏着心脏,断断续续的。传来咀嚼耳朵饼的清脆声波,在耳边回荡。臼齿啃咬耳朵饼,并嵌压在表层没给补上的牙洞里,激昂作响。父亲又把一片耳朵饼豪爽地丢进了嘴里,凹凸不匀称的立体形貌即时被压榨,搓咬成绵烂黏湿的一滩泥状,在舌面摊开来。
母亲偏爱在组屋底层的迷你杂货店买来一小袋的耳朵饼,辗转倒入一个透明的中型塑料罐里。三百克,不多不少,满满一罐。好几次,他们借椅子的高度想拿取柜架上令人垂涎的耳朵饼来吃,却遭到父亲的遏止叱骂,而罚跪,而手拉耳垂。说是吃了耳朵饼的人,他的耳朵在夜里会被切割下来作为惩罚,可能是左耳,也可能是右耳。这对他们来说的确是一个惊悚骸人的故事,却又对耳朵饼难以割爱。然而父亲最爱耳朵饼,总是手捧饼罐,毫不客气地把耳朵饼当晚餐来吃,煞是费解。电视连续剧前,噪杂的声响隐含着时而压迸的爆裂声,时而咬噬的磨碎声,一片,一片……。
成年以后,他就离开了家乡适耕庄,彻夜火车只身来到新山。随意找了份低薪工作,日夜就沉溺在殡仪馆搬棺,推棺,让棺木顺着滚轮轨道进入火化炉的粗活中。母亲来电找过他,劝他回家走走。他没回去,一次都不。他不愿看到父亲猛吃耳朵饼的样子,不想听到父亲咀啮耳朵饼的余音。异地里生活,他赋予自己崭新身份的记忆假象:他讨厌耳朵饼,从小就抗拒,作为过去重生的意识型态。如是他就再也没吃过耳朵饼了。反倒是他养成了注意他人耳朵的习惯,左侧就瞄左耳,右侧就瞥右耳。总觉得大家的耳朵都稳不住,在头颅两边沿摇摇欲坠的,似乎曾被切割过而留下皮肉与颅骨脱离的痕迹。一定是他们都吃过耳朵饼,他是这么的笃定,甚至庆幸自己从不喜欢耳朵饼。这些年来,张张唇形在他面前撮张齐闭地跳动着,像舞蹈员婆娑起舞的翩翩动态,他却从没听见大家嘴里吐出来的话语符号。所以他不知道你,还有他在说什么。他遗忘了聆听,只把焦点放在细琢他人耳朵的怪现象上。久而久之,他也不再说话,连哑巴的咿呀也没有,只以眼睛对耳朵来取代嘴巴对耳朵的沟通。
他站在某家属为死者进行丧奠的祭台前,浓墨书写的楷体姓氏——耳东陈蘸在标示身份的旗帜上,在棚帐的上方潇洒地飘曳着。他在满桌的祭品中拈起一片耳朵饼,比对着小段距离的大头照里的人像,阖起一只眼来看,仿佛产生了前后的叠合。是——父——亲,是父亲少了一扇耳朵的面庞,像是左耳,又像是右耳。夹着檀香缭绕的雾海中缕缕隐现。
“我有说你可以吃耳朵饼吗?”
“我喜欢吃耳朵饼。”
“我有说你可以吃耳朵饼吗?”
“我住在耳朵里。”
(女儿的耳朵里住着父亲和自己的故事。女儿叛逃暴戾父亲,耳朵远避声音,耳朵饼脱离嘴牙舌,声音的描绘渲染极其精彩,波荡出一个父食女/女弑父的寓言纠葛。住在耳朵里无论走了多远,最后依旧摆脱不了父亲的声音,是一种让人胆裂心寒的无所遁逃。)
Thursday, March 11,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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