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樹瑞張：整座城市

越南，似是家鄉來

頭頂上的風扇轉著烘烘熱氣，這種夏天的熱並非每天喚醒我的那熟悉的27度，而是一種久未相遇的35度。腦海這些年來已垂懸許許多多繩結，底層日漸埋積回憶的零碎，難以從中翻出那叙述這塊土地翻騰的暑氣。但記不住的，身體總會輕輕給你一番耳語，讓沉寂了良久的海逐漸回復呼吸起伏，在潮起潮退之間讓你看見那則回憶的一小角。皮膚內的血管早已迅速找回感覺，純熟地擴張散熱，汗水順著臉的邊緣滑下。雖然乏了冷氣，但竟習慣了這熱，一切似是理所當然。

一道道光線洋洋灑灑穿過百葉簾錯落在眼皮上，漫不經心地揉了雙眼，我始從一片迷糊中醒過來。正打著呵欠，伸著懶腰，就聽到母親用摻雜著廣東話的越南語說：「你侄子和朋友來載你去吃早餐了。」那是九時，我慵慵懶懶緊貼床舖的頹廢在這邊已不再，生活開始井然有序——就算只是短暫的條理。

走了兩層樓梯，隨便在家門前五花八門，豐富多彩的安全帽堆中抓起一個，我就旋即躍身跳到摩托車上——由十六歲稚氣猶在的侄子掌舵，我朋友夾在我跟他之間。世界制訂了袟序，卻免不了常規慣例。難得能讓飛機帶我從眾多公共交通工具中逃出，降落越南，若要享受風馳電掣，就要解除一些設定，重新定義——須知道這裡不是香港，又何苦要搬字過國呢？

速率：60km/h，平穩前進。只是灰煙沙塵撲臉，偶爾落在眼睛，刺激淚水分泌。不過能夠在百般光景一駛而過時，獲疾風送爽，就是別有味道的風塵。在灼熱的馬路上，交通燈微弱閃爍，像摩托車不絕的廢氣令天空滿是陰霾，偶爾才看得到寥寥無幾的星光；摩托車成群成隊，一車載三如我們也有，坐著五六包米或是一籃腳子被綑綁著的活雞也有，沒戴安全帽單手駕車，空手瀟灑下坡亦有。在其他地方視作肆意妄為，難以理解，莫名奇妙的事，在這邊是正常不過。

「這家太多人，嘰哩呱啦……我們去別的好啦。」意義不明的字句活埋在十餘年常用的語言中，是多麼親切又多麼疏離，宛如睡眼初睜，愕然認不出門前風景，但我確實置身於家裏。是家吧？是個能讓人特別放肆的家。

速率：80、90、100 km/h，驚險刺激。一整群車隊滾動著烈日的喧鬧，在路上左穿右插，忽快忽慢，我不其然哼起了鄭伊健的《極速傳說》：頭搖又尾擺，飄移境界，不想醒覺，只想感覺被放大。不同地方的產物是出奇地相襯。《極速傳說》不只活在香港，它在越南也能自如呼吸。

九時半，選一間路邊攤牛肉檬粉，湯底濃香細膩。但面向大街，摩托車的灰塵在檬粉上漫舞，還有兩隻螞蟻在湯上浮游。我夾走多餘的蛋白質，望著摩托車雜亂無章，卻又有序地在這城穿梭。

（故人异地或者故地异人，我们也只是过境在生命不安的来去。香港与越南在文字里盘根错节，虽然行走于此端的闹市，但是处处却有彼处的倒影，开头慢慢舒张氤氲的热气，接着疾驶出狂野的乐趣，虽然当中的渊源摆荡，或许还必须侧照示明，不过从景物观想递进，一路呼啸的是一个人在两座城市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