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3, 2016
多多:整座城市
家属区
汽轮机厂家属区是在这个厂子最辉煌的时期建起来的。上世纪50年代末的中国东北,作为新中国的重工业基地,响应“大炼钢铁”的号召,作为生产火力发电部件的汽轮机厂自然也受到了极大的关照。那几乎是新中国第一批水电“五全”的房子,与当时的北京上海可以媲美。所谓“五全”,即为上水,下水,煤气,暖气,室内厕所这五样。这家属区又是簇新的五层红砖房,三边围成一个圈,三个圈挨着,每个中间留出几十米见方的沙地给孩子们活动,在当时,可是顶好的房子了。
厂长住在这里,普通的工人也都住在这里。整个工厂就是一个小社会,保卫处就是警察局,是有配枪的,工人的吃穿住行都是厂里解决,生活用品都是统一分配,哪怕是“三年困难时期”,也都是一样的。反正大家都是穷光蛋,人嘛,都是不患贫患不均,一穷皆穷的时候家里实在没什么差别,所以也没人锁门。
有人的地方,就有传说。说是那些年有一个精神不大好的人,饿疯了,闯进了厂长家的厨房想找点吃的,大家听到厨房里的动静都把门锁紧不敢出声,还是顺着阳台把一个小孩送到楼下,跑去找保卫处的人,满以为是个什么穷凶极恶之徒。等保卫处的人带着枪过来,那人正捧着剩下的一半馒头干啃,根本就没有反抗。大家笑谈,说这可能是那些年唯一一次锁门的时候了。
后来,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没有故事。再后来,就改革开放了,国企改制,大量的国营企业在要求下转型,大量员工被迫“下岗”重新就业。企业的效益不好,好像那几年的冬天也就格外地冷。东北的冬天冷,赶上最冷的时候零下三四十度,一盆水泼出去,在空中就能结成一串冰花。民风又尚武好酒,要是心情郁结喝醉了躺在街边,别说手机钱包之类的物件一样不剩,不等天亮管保冻死成一条冰棍。
小时候妈妈并没有时间照看我,就把我送到姥姥家,也就是这一片家属区。每天清晨上学的时候,我都会看到一个女人,五六十岁的样子,什么带帽衫,背心坎肩毛衣长裙,头上别着塑料假花,还有一条粉色围裙,把自己打扮得跟泛青泛紫的圣诞树一样,目光空洞地,嘴里似絮絮叨叨着什么。无论冬夏,都穿那一身衣服,在这附近晃。
我问姥姥,说是那女人的女儿,本来是厂里的员工,夫妻双双下岗,嫁的丈夫又爱喝酒。女儿就在那样一个寒冷的冬夜里,从家属区楼顶一跃而下,等第二天发现的时候,尸身早都硬了。本来就有家族精神病史的妈受不了刺激,就这么疯了,穿成这样每天在这儿转圈。
对于无用之物,大多是扔在那里任其败坏。厂里效益不好,家属区治安不好没人管,房子又老又没人维修,有些能力的人都搬走了,只剩下老人们和刚进城租房的打工仔,我也回了爸妈身边住。等我上了初中再回来看望姥姥,我就没有再见到她了。随口问起姥姥,说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再没见到过她。
这个地方老了,这个地方的子女们都走了,老人们就锁上了门。然后这一片家属区啊,就再也没有家属了。
(童年记忆的盘踞之地,写来却是充满了历史齿轮的印记,机厂舍间即是个人成长的过渡期,也是时代灰蒙蒙的一道座标,当中的风光和凋晦,人物的围聚和散离,以剔透净然的文字回溯,语不重而心长的借说了半个世纪的蜕变归零,几乎就是一则或许还在上演的兴衰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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