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茜：告别

谎

【最后一篇，我决定写写对我影响最大的爱情故事。如果不是因为爷爷奶奶，也许我现在还在还会幻想以为这世界真的有没有欺骗，白头到老的故事。爱情是美好的，只是至纯的童话不会存在而已。倘若没有善意的欺瞒和谎言，说不定每个人的不幸就会更加不幸一点了吧。】

有人说男人都是骗子，不好说对错。是人就会撒谎，女人会，男人也会，半男不女一样会。除了王子公主之外，运气好的人会遇到一个大骗子，一辈子生活在美丽的谎言里，安稳而幸福的在泡泡里过这一生。而另一些人遇到不愿意浪费太多心力去编织谎言的小喽啰，要么受伤后离开，要么以爱为名给自己编织一个蜘蛛网，把自己困住。

我一直觉得我的爷爷奶奶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老夫妻，我爷爷就是这世界上最最完美的男人。从我有记忆以来，奶奶就瘫痪在床上了，而爷爷就是那一直在奶奶床边为她端茶倒水，把屎把尿，洗澡伺候的那个。每天早上，爷爷抱着奶奶上半身把她拽起来坐到床边，把牙膏挤到牙刷上，放好一杯水和盆子，等奶奶用唯一还可以活动的右手刷牙洗脸后，给奶奶换上干净的衣服。

爷爷对奶奶的宠爱，可以用神一样的全面包容来说明，奶奶以前是上海大户人家的大小姐，而那骄纵的性格没有被文革下乡完全泯灭，大概也是因为那时候认识了爷爷，而爷爷把她的娇惯的个性完好的保存了几十年。奶奶喜欢给我看她年轻时候在上海的洋房，漂亮的裙子，大学的校徽，时不时的抱怨到了山东，退步到连法国长棍都吃不到了。奶奶是个挑剔十足的贪吃鬼，而爷爷，则认认真真的为她煮了一辈子菜。

爷爷在奶奶住院的时候，整夜整夜的在医院陪伴，担心的睡不好觉，奶奶瘫痪以后，爷爷偷偷的哭过，只为奶奶不再能走路了。结果我上小学的时候，爷爷比奶奶先走了，爷爷出殡的时候，来了两个从来没见过的叔叔，爸爸以远方亲戚之名搪塞了过去，可是他们哭的明明比爸爸和姑姑们还厉害。一直到几年后奶奶出殡的时候，那两个叔叔又来了，爸爸才告诉我，其实这两个叔叔和爸爸一样，也是爷爷的儿子。

原来爷爷早在很久以前就告诉了爸爸和姑姑们，他们有一对哥哥，以及一个大妈妈，希望自己死后在烟台老家的房产留给他们。爷爷千叮咛万嘱咐，可以让全世界知道自己作的孽，但是绝对不能让奶奶在有生之年知道自己其实是小老婆。那时候我突然觉得，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完美的白头偕老，原来我爷爷是个大骗子，他骗了我奶奶一辈子。

爷爷老家在烟台养马岛，乡下农家，家里有自己的船和不少地，算是当地的小地主。文革下乡之前，便已经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并且有了两个儿子，虽然没有太高的教育程度，但生活却也是富庶。共产党的到来，结果可想而知，某一天在码头上说错了一句关于领导人的话，被人抓了把柄，顺理成章抄了家打成了右派，随后被派去青岛下乡改造。

爷爷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奶奶，一辈子没离开烟台的乡下小子遇到了会说流利英语的上海大小姐，他们自由恋爱了。那个年代的自由恋爱，一听到就已经是纯美的童话故事了。据爷爷所说爸爸复述，遇到奶奶之前，他以为结婚就是为了多个人帮忙种地。认识奶奶之后，才知道他不会舍得让她去摘一个苹果。

爷爷娶了奶奶，后来，共产党也给爷爷平反了，他们在泉城济南安了家。奶奶在大学图书馆工作，而爷爷在当了海军之后又转业做了生意。当然，奶奶由始至终都不知道爷爷结过婚还有两个孩子。爸爸说，爷爷其实这些年心里真的很苦，隔几年就会回去烟台老家看看和送钱，用了整整三十年的时间才得到两个儿子和前妻的宽恕。而花了五十三年的时间对奶奶隐瞒这件事情。

我不知道爷爷和大奶奶到底怎么做到的，可我很确定，我奶奶这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小老婆。也不知道这样被欺瞒了一辈子，到底是可幸还是可悲的一件事，也许相比爱情，愧疚才是维持耐心和婚姻最坚固的基石。大概爱情的伟大也不见得比内疚和欺瞒来的更加发人深省。

以前觉得爷爷是大骗子，但当自己慢慢长大才发现，愿意为了圆谎而受累一辈子的那种爱，也让人觉得，大概能被骗一辈子，也是幸福的。毕竟谎言带来的所有伤害，全都来是自于谎被揭穿的一刹那。而一辈子不戳穿的谎言，在某种程度上，那就也成了真实。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童话，但就是有人可以幸福的生活在大骗子制造的童话中，一直到生命的尽头。

现在看看，这社会好像连大骗子都没有了。

（大时代的儿女尽皆情长，为了正直面对汹涌的生活，人性终得弯曲苟延，其实何尝不是真心一片。文字也是一种谎，就像爷爷一般，为了一种必将更加美好的信念，坦然的做出隐藏，然后引起读者／孙女的思索，关于书写／爱情的真真假假。当然，爱情不耐推敲，毕竟还是不明所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