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杉：告别

腐朽

老刘的生活只剩下腐朽了。他的生活和他的身体，和他的三房式组屋都从骨髓里散发出霉味。多亏了香烟，作为熏香的上品，足以掩盖掉其中的不堪，让他平淡的寂寞有了更深的层次。

刚恢复单身时，他是享受这种生活的。在临近的工厂打三天零工，接着在家逍遥一阵子。啤酒，烧肉，香烟，以及那张既是餐桌又是床的黑色皮沙发。他醉醺醺地倒在沙发里时是惬意的。真不明白为何那女人如此不懂得享受生活，硬要榨干他所有力气才甘心。

后来他连工作也厌烦了，干脆买了四张双层铁架床，将两个房间低价出租给了中国劳工，当个妥妥的收租公，自己则睡在客厅沙发上。

七八个男人住在一起，屋内的一切更杂乱无章，空气也更浑浊了。和男人住在一起的好处在于他们不会抱怨他的屋子多脏多乱，不会要求他在12点前睡觉，更不会逼着他戒烟戒酒。

一到晚上七点，房客陆续进门，汗臭味几乎填满了房子的所有角落，甚至他的肺腑。男人再不善言辞，但七八个男人相加起来，还是太吵了。他们烟抽得比老刘凶得多。老刘刚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还来不及欣赏，身后飘来一阵更强劲的烟，把他的得意之作给撞破了。空酒瓶摆了一地，老刘半夜摸黑上厕所时还被绊摔过一跤。说了他们几次，但顽固的东北房客并不在意。孱弱的老刘挺不起房东的姿态，反倒成了一个小保姆，要为他们收拾客厅内的狼藉。

这些都只是小事，令老刘头痛的是他们喝醉后的窘态。几个大汉发起酒疯，抡起拳头，场面相当难看。有时候老刘觉得这些人是那个女人派回来报复自己的。于是，六点半时老刘便早早洗了澡，逃出了家门。这时候他才有点理解那离婚协议上签名的笔锋为何那么决绝。

他熟悉附近所有的咖啡店，每个摊位的价格与味道好坏。绕到附近的咖啡店逛逛，看看哪个摊位倒闭换了新摊主，这是他每天的要事。一旦有新的摊位，接下来的半个月他会试遍招牌上的所有食物，像个民间美食家。

餐后，点杯咖啡，和几个相熟的退休邻居不着边际地聊着。老邻居们的生活也相当无聊，除了聊聊晚间连续剧，报纸头条新闻好像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有时他们会谈论自己的家人，女儿结婚了，儿子失业了，老妻子更年期脾气越来越古怪。这些都是老刘不喜欢听的。

耗到十一二点，老刘散着步走回家。干了一天重活的房客们此刻已经睡下了。老刘躺在沙发上，用手枕着头，打开了电视机。荧光屏在黑夜中发亮，演员的声音低压压的，像在对他耳语。老刘看着字幕，看得格外认真。直到所有的电视节目播完，只剩下循环反复的广告，他才关了电视，在沙发上辗转大半小时，浅浅地睡去。

待他醒来后，整个屋里只剩了他一人。劳工们已经结伴上班去了。他躺在沙发上，点燃了一根烟。而今天作为昨天的复制，略显枯燥。老刘有时候会想，如果抽完这根烟后就死去，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也许生活应该有些变化。老刘时不时有股冲动，然而中年人的热血还是偏凉，懒得再去折腾什么。老友们不止一次劝他再婚，他总是笑他们看不透。和他年龄相当的女人多数都是拖儿带女的离婚妇。平白无故当个半路老爹，帮别人养孩子，这么大的亏他可不吃。老刘才不是个糊涂人。

一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那天夜咳使他失眠。对于自己的身体状况，他有了些猜测，但并不想去证实。问诊时，他刻意瞒了部分症状，只当做是一场风寒。

不对症的药并没有什么效果。之后，他常备着班纳杜，将其当成包治百病的灵药，成了自己的医师，不再去诊所。

这场病让他更频繁做着如果现在就死去的假设。为消除对死亡的恐惧，他不断告诉自己现在的生活早已腐朽不堪了，根本不值得留恋。越是如此，他对生的渴望便越强烈，对现实也更沮丧。

吞咽带来的痛苦使他渐渐失去了食欲，只能靠大量的香烟和烈酒来麻醉自己。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明亮的房间中醒来了。在白得透亮的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取代了烟雾，没有了酒，不断输入他身体的是那吊着的点滴。

他望着天花板，只见茫茫的白，如同他的生活一般虚无。他想起了轮廓已经模糊的父母，但想得最多的是那个再也没联络的女人。他陷在床上，贪恋着在所有人看来都显得堕落的过往，脑中浮现出了一百种如果。

当夜，巡房的护士好像听到病房传出了心有不甘的抽泣，但又听得不真切。

（人生苦道无常如常，迟暮老人回首不堪，残破得何其荒凉，原来我们注定从里开始蛀蚀，然后由外一直衰老。在枯槁的荒年里，书写何尝不是一种暂缓死亡的方式，腐而不朽因为至少还有文字的气味，像是不甘心只有一世一般，残留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