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仪：告别

半掩

大廳的沙發上女孩揉揉惺忪的雙眼坐起身，環顧四周尋找大人的身影。女孩聽見半掩著的房間裡傳來風扇轉動而發出喀喀的聲音，於是偷偷溜進房間裡，緩緩掩上房門，避免驚醒正在午睡的祖母。輕手輕腳地踩上墊高的地板，腳板下發出吱吱的悶聲。房裡唯一的窗半開45度角，拉把和毛玻璃片上積滿厚厚的灰塵。

昏暗的房間幾乎被祖母的床佔去一半，巨大的輕柔透白紗帳懸掛在四角的高聳床柱上方，溫柔而嚴實地覆蓋整張床鋪，長度及地。從紗帳外望入，是一道側躺枯瘦的朦朧背影，像嬰兒般卷起身子，隱約看見祖母的腳板泛著微弱的光暈。

女孩往床前的梳妝台移動，熟練地踮起腳尖，伸手往Milo鋁罐裡小心翼翼地抓了一把零錢塞進口袋裡，待兩邊的口袋都裝滿後，輕輕轉身查看一眼，確定紗帳內的身影還在熟睡，準備離開到阿蘭檔口換一袋的糖果和零食。她經過床邊，紗帳內卻傳來輕喚自己小名的聲音。

『阿儀，過來婆婆這裡。』祖母轉過身，左手掀開紗帳，用客家話說著。

女孩鑽進紗帳裡，手緊緊抓緊口袋不讓零錢發出太大的聲響，乖乖躺在祖母身旁。身下抵著一張單薄的床褥和硬實的木板。身旁還有一張祖母自己縫制的百家被，她把它蓋在自己身上，非常透薄但裹起來卻是令人滿足的溫暖。塵埃的重量似乎沉得把床幔中間印出一個半圓，像祖母臉頰兩邊的凹陷。她抽出枕頭下以曬乾的竹編制而成的扇子，給祖母搧風。

床幔裡頭瀰漫著淡淡的汗酸氣味，靠近祖母身上聞，那股味道就更加明顯。女孩喜歡這股令她覺得心安的氣味。祖母把右頭枕著雙手，享受著孫女的殷勤。女孩注視著渾濁的雙瞳裡的自己，希望裡頭的身影能快點長大。

『婆，我幫你按摩好不好？』

女孩緩緩坐起身子，跪在祖母身後開始壓按瘦削的肩膀和背部，似模似樣的模仿大人按摩的動作，雙掌輕拍衣服下那副附著在骨架之上的乾癟皮囊。小小的手掌滑向粗糙鬆弛的手臂，青筋攀附著苟延殘喘的軀殼，延續著一輩子的滄桑。她下床蹲在床沿前面，按捏祖母總是鬧風濕的雙腿。老人少有的彈性的觸感讓女孩停下了按摩的動作，她好奇的捲起祖母的褲管，露出一對有點彎曲卻仍舊白嫩的小腿。它們長期潛藏在長褲底下，躲過歲月的撫摸和啃噬，見證祖母身為女人的殘存年華。

為了好好服侍祖母，女孩索性一屁股坐在地板上，錢幣卻不小心從口袋裡掉了出來，灑了一地。她緊張的抬起頭，卻看見祖母萎縮的唇線形成上揚的弧度。祖母拖著無法伸直身軀，緩緩走向梳妝台往鋁罐裡再拿了一些零錢，取出袖口裡的方塊手巾，把零錢都包裹起來遞給女孩。

『乖，去買糖吃吧。』
『謝謝婆婆。』

女孩接過手巾，向祖母露出甜甜的一笑，滿足的跑出了房間。不久後，她拎著一袋糖果回到祖母的房間，倚著房門坐著，口裡吃著蘋果口味的棒棒糖。這時大廳內傳來大人們的故意壓低聲量的談話。

『媽的墓地已經選好了，就在爸旁邊的位置，但千萬別讓媽知道這件事。』
『媽上個月才把賣地的錢分給我們，況且媽還沒死，你怎麼能提這種事！』
『哎喲，大伯您是大哥，應該先未雨綢繆，以後再買價錢更高了就不划算了。』
『對呀，這件事早晚都需要準備的，況且把媽和爸合葬在一起，往後也方便祭拜他們嘛。』
『大家把錢湊一湊趕快買了那塊位置，省得日後麻煩。』

半掩著的房門背後，女孩一嘴黏膩膩的鑽進祖母紗帳裡，撫摸著祖母微濕的臉龐。

女孩把自己吃過的棒棒糖放到祖母的嘴邊。

『婆，吃糖，甜甜的很好吃哦。』

祖母枯瘦的手摸摸女孩的辮子，而女孩窩在祖母的身旁舔著最喜歡的口味。

（最好的文字常是半开，如此才能描述生命的虚张半掩。岁月是长满皱纹的房间，书写是里面的一张软床和棉被，让我们度过余生，或者当苦涩冷清成为现实仅剩的知觉，招来一位懂事乖巧的孙女，成为老去祖母的暖暖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