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季琛:告别

Tuesday, April 21, 2015

季琛:告别




讹人
           
他仍然拿捏不好。嗨,说白了,不就是那寸毫之间的事儿么?

他真有点儿怯勺。

本来已经鼓起很厚实的勇气了,但临到那节骨眼儿上,他就难免迟疑,动作便磨磨唧唧,手脚总来不及伸出去,仿佛心窝子让人掏个底儿掉。

保不齐是因为他老了呢。他这把年纪,孙子都要上学了,怎么可能还是当年那个在地垄沟里吆喝指挥的壮汉?再者说他这人心也虚,底气一弱,脚底下便有点拌蒜。

“你要是这样可不行啊,老陶,像你这么个老好人儿,真干不了这档子活儿。”

老陶执意要试,甭问为什么。他话少,自从到这北京城以后他就成哑炮了。一绷子的工夫,一块儿来的老乡几乎都忘了老陶曾经是个忒要菜又较真儿的爷们儿。有些事儿说不准,也没谁特意去记着,反正大家伙儿“陶大哥陶大哥”叫他那时候,谁都够不着他后背。可终于有一天,连嘴丫子还没黄的毛头小子都能拍他肩膀跟他逗闷子了:“老陶,这儿呢——嘿——说你呢。”

现在你再看他,就觉得他比平日更加老相,简直老得有点跌份。

“老爷们儿一个,你丫也忒笨了点。你还以为别人像以前那么二?得嘞您呐!现在你往大道中间一躺,根本就没人敢扶你。所以你得变着法儿来。老陶,你也甭说我玩儿蝎了虎子。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儿,你好好看着点儿啊——哎嘿,就这么着,大太阳底下紧咬着不放,毫发无伤,三百五百的就在兜儿里了。雷子?雷子敢叫板?姥姥!”

老陶只是猛眨眼,不知懂了没有。

“孙子哎!不是我说你,你要再这样儿,只能回去跟你老伴儿一块儿躲你儿子裤裆里去了。”

老陶在太阳下打着卦。

讹人,说起来轻巧,但确实是个技术活儿,一般人还真估摸不准,至少老陶这么觉得。他之前有一回软底子。那次老陶掌心指节都在柏油路上擦出血,可他脸红脖子粗。这叫哪门子伤?能拿得着人家么?怎么摆出来说事儿?再者说人家车里有孩子。小孩儿,脸快贴上窗玻璃,眼珠子滴溜溜地看他。小脸蛋儿滚圆,像个上好的釉瓷娃娃,这让他想起他的孙子。

老陶咽下一口唾沫,一声不吭地爬起来,扶起他的破自行车转身便走。

家里又催着要钱了,老陶在日头底下痛心疾首了一回。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想起干这勾当,不是天天打漂子,就是屎壳郎吃屎壳郎——饿晕了吧?

老陶这哪是卖葱呢,其实他心里门儿清着呐。掉腰子谁不会?他是拉不下这张老脸。明明是自己成心地破罐子破摔,没受伤却硬要人家赔一千几百,良心上过不去;可要是真干大发了,有个三长两短的,他又不敢冒这个险。他老了,攒了,也怂了。要是真失手毀了一条腿,咋办呢?家里天残地缺,日子还过不过了?讹人这点钱还不抵自己盒儿钱呢。

这点屁事儿让他熬上了大鹰。才一夜间,你再看,又会觉得这老爷子萎靡了不少,够你瞧一阵子的了。兴许是他的腰背又比昨儿个偻伛了一些,也可能是摇曳的灯光虚张了他印在墙上的影子。老陶啊老陶,他总要给自己灌很多酒才能让自己下得了决心,灌得直到可以让他醉得拉住每一个人的手,说自己再下不了决心就是他妈王八羔子。

第二天早上,老陶十分成功地干了平生的第一票。那天他出门之前,特意蹲在窗外翻工具箱,找来一把铁锤,握在手里掂量了一会儿,再往自己的左脚小趾狠狠一砸。

那天早上挺清静,老陶好像听到骨头碎裂开的声音。

(残者自残,讹人非讹,面对越炎越凉的世道人道,书写无他,必然是关怀和鉴照。尤其在城市奇形怪状的腹地,牛鬼蛇神其实正是挤压磨损的冤魂,在文明的大戏中活来死去,文字于是撕开大家视而不见的那一道伤口,发出清脆而心寒的声音,为了让我们发现自己更加残缺。)

2 comments:

  1. she yanyaoApril 21, 2015 at 3:25 P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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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那声骨头碎裂的声音,让人心疼这个为家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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