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亚：告别

静小猫

你就这样死去，在花还没来得及开起的时候，在阴冷潮湿的木屋里，在冰天雪地的梦境里，在裸露的石头台阶延生出来的寂寞里。毛绒黑色的身躯扭曲着，又伸直，在灰色腐烂的落叶里摩挲，期待一场充满爱意的死亡。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老人睁开眼睛，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尖顶的房屋，故作高雅地摆出欧洲乡村建筑的姿态，点点水渍浸透了墙檐，是终年不去郁结的冷。良久，他没有下一个动作，双手合十地摆在胸前。如果不是那对黑褐色的瞳仁依旧圆睁着，睫毛上跳动的细碎灰尘还会泛着柔和的光，这密不透风的小屋一定会被当成是一座设计独特的棺材。

翻身下床，他努力将脖子转到九十度，在听到“咔咔”两声之后屏住呼吸。“又失枕了吗？”他无奈地想。自从静小猫离开之后，本就陈设不多的家显得更加空荡。再不会有碗碟打碎的脆响，再不会有清洗秽物时候的低声咒骂，也再不会于深夜，美梦将至时，被软绵绵但又带刺的梅花惊醒，留下脸上细小的，有些凸起来的斜杠，没有黏糊糊的红色，但还是有一点疼。

现在，这样的日子让他无所适从。不需要任何活动，四肢都仿佛是多余的，他因此每日每夜地失枕。随之而来的，不知是偏头痛，还是由于心痛而产生的错觉。

于是，他轻拍了一下左边的胸口，想着再次离开的静小猫，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要掉下泪来。

老人的一生，有过三个静小猫。

第一个是许多年前在火车上认识的。她面对着老人临窗而坐，在颠簸的轰鸣声中诉说自己失意的过往。她是个温和的中年女人，有骨节分明的手指和干净的指甲，它们在一粒青绿色的橘子上热切而又沉稳地搓揉着，不缓不慢的态度，预示着手的主人是一个受得住等待的人。然而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上却布满了忧愁，人心的险恶，处事的艰辛从柔嫩的粉红唇瓣中倾倒而出。老人看着她，明白阅历和经验之间的差距如同他在岸上，而她在海中央，即使长着褶皱一致的面庞，也还是被无法逾越的深海阻隔开来。

聊天的时候，她正抬头望着漫天的星辰。她告诉他，星星是这世上最柔软的抚慰，当被生活折磨得几近崩溃之时，她便常常看向天空。那里有世上最渺小又最庞大的海洋。存在了几亿年的浩瀚星空像无数双看遍沧桑的眼睛，在寂静的生息里，四季轮换，周而复始，明灯一般地提点着只是沧海一栗的人类。所以，还有什么丢不下，忘不掉的呢？

“你叫什么？”
“静小猫。”

这当然是笔名。静小猫也不一定是个作家，只要会用笔的人就可以给自己取笔名。

那年只有十八岁的老人，看着这个好像也是十八岁的女人，心疼地想到，不老的面庞有时不一定让人羡慕，也许她只是个被时光遗弃的孤儿。

第二个静小猫，在老人三十岁的时候出现了。他是老人意外收获的女儿，如同一克砒霜，将他的人生侵蚀得口吐白沫。如果说，孩子是上天赐予的礼物，那他的这份礼物一定是被上帝狠狠砸到脸上的。砸得他眼冒金星，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无法挺拔地直视。他不明白，犯了错的自己，为什么还会得到礼物。

女孩的性格过于执拗，不受束缚，永远喜欢给老人描述她心中向往的那个远方。老人笑了，告诉她别像风一样，为了追逐遥不可及的远方而丢了自己，伤了沿路烂漫的风景。女孩从果盘中抽出一粒橘子，老人摇头，说还未成熟吃不得。女孩顽皮地笑了，不理会地掰起一瓣就往嘴里送。青皮的橘子味道酸得可以让人一时间大脑空白，唇齿不受控制的轻微抽动。伴随着老人“噗嗤”一声轻笑，女孩闭上眼，强忍着咽下，感觉一瞬间胃连带着大肠小肠都是恼人的痉挛。

“整到自己了吧？”老人笑了。
“没有啊，很好吃。”女孩假装一脸愉悦。

一语落地，她又将一瓣青橘放入口中。老人从此在心中默默地叫她静小猫。那遥不可及的距离感，扭捏作态的成熟，还有不合时宜的坚韧，都让他听到了铁链条裹拌滚轮的金属声，还有那一眼晶亮的星空。

最后一个静小猫，是他在旧货市场买下来的，是最配得上这个名字的一只小黑猫。光泽油亮的短毛，配上一双过于明亮机警的眼睛，在午夜的月光降临之时，特别有一种诡异和不详的感觉。像是那一声声喵喵，在夜深人静之时，嘲笑老人不论岁月的叛逆和古怪。

静小猫喜欢随着青色的橘子滚来滚去，从左爪轻推到右爪，自娱自乐地孤傲着。

“你就叫静小猫吧。”
“喵。”

就是这样，老人的静小猫们全部离他而去，被列车带走，被风带走，或者是被命运带走。如今，他只能沉默地坐在茶桌旁，刚喝过花茶的唇边滚落晶莹的水滴，长期没刮所以有些打结的胡须上便沾上了一些湿润的痕迹。他望着前方，并没有要打开那扇可能影响视线的窗户，然后抓起一粒青橘，颤颤巍巍地猛一用力，便得到一手的酸楚。老人伸出舌头，轻轻品尝着，舌苔拂过之处是无所不在的棕色斑点。

就这么一直静静地等着，老人显得非常笃定。在时光的瞬息中，也许就能等到一封只属于他的关怀。他抬头，尝试着寻找那六十年前的光亮，可惜映入眼帘的，只是满目散不开的雾霾。

（爱情除却巫山，一切皆属云烟，不过文字永远，记忆的韶光在消逝之前必然潋滟，老人于是得以重活一遍。生命的名字是猫，拥有不为人知的孤单和骄傲，书写即是这么一种姿态，在人世某个灰蒙的角落里，静静轻轻的唤一声——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