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13, 2017
周舟:故事1
老乘务员
快到终点站,乘客大半已经下车,还原出热闹过后的狼藉。走道上,糖果纸散落在瓜子皮间。老张顺手抄起笤帚,将跟前的瓜子皮拢成一堆,扫到角落里。
“不好意思,能让一让吗?”老张好像听见了这么一句,侧过身的时候,余光睨见身后那人,却是个扎马尾的小姑娘,他感到有些不自在,慢吞吞地向里缩了半步。
四十年前,老张还是小张,退伍后就被分配到铁路局。组织上本意培养他做火车司机,奈何他实在先天不足,培训了俩月,坐进驾驶室里还是手足无措,才被发配来这趟车上做乘务员。这趟长途全年发车,从最南边到最北边,正好一天一夜,稍作休息便原路返回,又是一天一夜。一来一去老张便觉得生命里的两天有了依归。那时这条线路刚刚开通,小张在清晨的月台上看见一贯油亮的水绿色车厢划过雾气,心里居然生出几分飘飘然,没料着,自己竟结结实实地跟着跑了四十年。
将最后两粒枣核扫进一张空椅子底下,老张满足地顺势坐下。车厢那头娉娉婷婷站着一个年轻而陌生的女乘务员,正在推销商品,老张从未见过,可能是新来的。她挎着只大塑料篮子,将一款便携按摩器递给前排几个老男人:“…只要六十块,八种模式,等于讨了八个老婆…”男人的笑声听来猥琐。老张年轻时也被安排做过车上的推销员。那会儿没有这些花头精,小张抱着码满了毛巾牙刷的大纸箱子从车头走到车尾,木讷的嘴里蹦不出一句话,两趟下来,便又拾起了扫把。
女乘务员渐渐走近。有那么一会儿,老张好像在等待着她路过自己,把那按摩器也递给他使使,可她似乎刻意避开了老张,目光直直地从老张前排的座椅跨到老张后排的座椅,踩着高跟鞋笃笃地走了。
火车驶进隧道,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老张眯眼打了个盹,醒来时广播正在提醒,前方即将到站。惺忪间老张看见最前排座椅的靠背上,露出半个后脑勺,平头,麻灰色,有点蔫。老张直觉,应该就是那个人吧。
关于那个人,老张也只是隐约听别的乘务员背后说起,有个老乘务员,一辈子都耗在这趟车上,没有成家,年纪大了脾气也越发古怪,退休后只歇了两天,就又跑回车站,不依不饶地要上车。起初大家还时常围上去关心一番,劝他回去。日子久了才发现他是脑子糊涂了,不大认人,也不怎么说话,每天只是穿上乘务服,像退休前一样准点上车干活。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大家也就习以为常。
老张觉得那人实在痴傻,可一想到自己最终也会落入这无依无靠的境地,又不免同情。恍惚间,却听见一声“老张”,是列车长来了。
列车长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同样从军队退伍,二十年前来到这趟车上和老张一起扫地。勤快,敦厚,老张很喜欢这个小伙子,总觉得看见了年轻些的自己。
他在老张对面坐下,挑出一支烟给老张点上。老张眯眼琢磨着说些什么,列车长先开了口。
“老张,”声音艰涩地添了几分中年人的温柔,“听我一句吧,明天就别来了。”
老张反应不及,夹着烟卷的手停在空中。
“这条线通了高铁,明天就正式通车。咱们这趟车,不跑了。”列车长低低地解释。这么多年了,他在老张面前始终是个小兄弟。
老张一时有些窝火,自己竟然这个时候才知道消息,刚想发作,看见对面已届中年的男人满脸哀伤,眼里闪闪烁烁,便改口道:“好。”
列车长好像松了一口气,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车厢前头走来一个年轻的男乘务员。他惊慌地看了老张一眼,伏在列车长耳边说了几句。列车长点点头,跟老张匆匆告辞。
火车正缓缓进站。老张颓然地靠在椅子上,看见前排那半个后脑勺仍稳稳地贴在靠背上方,好像得了些宽慰。他想也该把消息告诉这个可怜人。才起身,火车便停了,乘客纷纷提了包站在过道,排队等候下车,堵住了老张的路。老张紧盯着那只后脑勺,挤在人群中巴望着,却看见那人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下箱子,也排进下车的队伍里,手里还牵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男孩虎头虎脑,声声地冲那人喊着“爷爷”。老张愣了愣,回想起听来的关于老乘务员的事,极力地思索着,却生出几处荒诞而绝望的疑点。
车门打开,人群开始向车外蠕动。老张重又坐下,对着窗外的站台牌喷出两股青烟,觉得自己好像也终于变成了一列火车。
(生命虚无如风中车上,人间的铁路比照神话的山顶,故事在写实的情节里揉杂了悲悯的寓意,投射的曲折其实也算合理,或者可以隐去具体的对象,纯粹听说列车里有这么一位老乘务员,最后自然能够归结当中的两位一体,结尾几乎是重新诠释了荒谬的意义,石头和推石头的,原来都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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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总觉得生活无趣,想写一个生活极度无趣的西西弗式的人物。又因为八月在中国坐火车,从一个女乘务员那里听来几句让我惊奇的话,一直很想写。就写了一个关于列车员的故事。
ReplyDelete本来想写年轻人,感觉不够惨,就写了一个老男人,每天坐火车在同一条线路上来来回回,一直到退休,好像终于可以摆脱这种荒谬的生活了,他反而有点迷失,还是回到火车上。不过最终火车停运了,西西弗也没有石头可推。
写得有点冗杂散乱。女乘务员卖按摩器的情节可有可无,纠结要不要删去这部分,多出的篇幅用来充实老乘务员的故事。但考虑到女乘务员的话是我写这个故事的直接原因之一,就没有删。还有些别的话,这个故事里来不及写,也许以后会写。
写时是想把老张当做一个正常又无聊的乘务员,借他的视角讲出老乘务员的故事。一直到结尾,才漏一点线索,给读者一种朦朦胧胧的原来老张即是老乘务员的感觉,好像这样会比较有趣。但写出来效果不太好。起初过于隐晦,戏没有做足,请朋友帮忙读,都读不出老张是老乘务员。尝试着修改,总处理不好两人间的联结,要么过于隐晦,要么过于明显。中间考虑过,让老张看见一面镜子或者一块反光的钢板,而不是一个乘客,又觉得这样过于直白,有点俗气。结尾处,“老张愣了愣,回想起听来的关于老乘务员的事,极力地思索着,却生出几处荒诞而绝望的疑点”,这一句给我的感觉不是很对,但实在想不好应该怎样改。
今天再读,发现自己也很难耐心读完。真的是一个乏味又沮丧的故事。
第一遍读得太匆忙没有看出老张原来是老乘务员,看了自评后,再读时找线索倒有一番乐趣。
ReplyDelete关于老张我倒没有疑问,因为在中国坐过火车,一般都会说“诶,让一让,把瓜子儿皮扫一扫。还有没有什么垃圾?”诸如此类的话,很熟悉。不过见过的都是年轻人呢,老干部还真的少见,哈哈~
ReplyDelete哈哈,帅小伙和怪叔叔应该都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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