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乙
因為羊角麵包的關係,阿雲記得第一次見到男乙,是一個陽光混伴著奶油的星期三。
阿雲有時會望出辦公室的窗外,漂浮在S城異常詭譎的藍天白雲之間,半含著淡紅的嘴唇,以舌頭舔著齒背,來回輕輕摩挲,希望能在味道耽溺的深處,再小心的確定一下,不是星期二的千島醬,也不是星期五的乳酪。
那時阿雲剛從學校畢業,清早起身料理輕便的簡食,大多是前一晚買來的,從冰箱取出加熱,裹著錫箔紙放進包包裡,就出門去公司上班。同事原先還會盛情相邀,三番四次遭到委婉的拒絕後,接下來也就不大理睬,中午十二點半一到,大夥一哄而散,辦公室霎時冷清,阿雲反而覺得安寧。
距離公司大樓不遠,原來是一座小公園,阿雲穿過斑駁的拱門,途經一排彎曲生長的木棉,發現這個僻靜的角落時,還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當見到男乙側身在灌木叢中,望過來露出僵硬的笑容,著實還嚇了一跳。
男乙是小公園的園丁,二十幾歲的青壯模樣,標準的結實身形,因為服務場合的需要,穿了暗綠色的間接服,還戴了一頂鴨嘴帽,阿雲偷瞄了幾眼才認出來。阿雲初時覺得尷尬,甚至可能還有些排斥,可是在公園吃午餐的習慣一久,偶爾與男乙擦身而過時,彼此都會禮貌性的點頭,不過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阿雲喜歡慢慢的,從公司大樓走到小公園,星期一到星期五,每一天風雨不改,坐在樹蔭下的木凳上,淡淡的咀嚼著陽光的滋味。
公園的這張木凳很舊了,幸存至今算是造化,厚質的紋路已经模糊,可是依稀還看得見,一些刻鑿其上的字跡,歪歪斜斜,密密麻麻,淺薄的彷彿芳华的必逝,大概是以前逛公園的戀人們,在淒迷的月色中留下來的,關於天長地久的誓言。
這輩子沒談過戀愛,那些只言片語對於阿雲來說,像是彌補。生活沉潛在一種了然而踏實的節奏,星期四吃一片蘋果派,在木凳周圍上下,找看一段過去的記憶,然後篤定的望著男乙,或者懇切的剪裁蔓生的枝椏,或者拾起散落石徑周圍的枯葉。
除了存夠錢後搬離S城,逃避這一切的喧囂和虛假,阿雲漸漸發現,這麼一種下午的悠悠蕩蕩,其實也是心底渴望的日常。这份心思和感念,面對永遠不會明白的男乙,可能連惆悵也是一種錯覺。
時光倉促得像是一陣無形而清涼的微風,從阿雲的身上忽忽掠過。星期一本來是墨西哥捲餅,但是卻換成了羊角麵包,因為這是阿雲留在S城的最後一天。
老闆熱情感謝,同事們也舉辦了歡送,阿雲一概心不在焉,十二點半後就走出了公司大樓,朝小公園的方向行去。
小公園即將拆除,拱門上貼了告示,阿雲心頭酸澀,男乙是否預知如此無可避免的結局,此處以後又是另一棟聳入雲間的大廈。可是,這回阿雲並非一如往常的,坐在木凳上吃午餐,而是想來說聲告別。馬上就要走了,而且恐怕不再回來,無數個沉默的下午瀰漫的情誼,阿雲最不捨得的,其實唯有男乙。
阿雲步向正在樹間拔除雜草的男乙,從包包掏出裹著錫箔紙的羊角麵包,直直的伸手遞出,毫不在乎這份心意的多餘。
「 還記得我們認識多久了嗎?」
木棉開滿紅花,蒼茫的映在阿雲的白髮之上。男乙站起身子,表情錯愣,或許是從未有人如此相問,反而需要思索片刻。
「 五十一年九個月又四天。」
男乙的聲音遙遠如歲月的洪荒,樣子跟第一天相見時,幾乎完全沒變,只是因為年久失修的關係,左眼底下的皮膚開始繡蝕,陽光下反射著如錫箔一般的金屬折光。
那阵微風也未免太强 *妈!给我纸巾, 快! 纸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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