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雖然空了
但是這裡
永遠都會留著
一盞小燈
(下學期:HF5101、HF5301)
变形记
格里高尔在醒来的某一天早晨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虫子,我感觉我正在经历变成虫子的漫长过程。我想,我如果正在变成虫子的话,一切的一切应该是从外壳开始吧。
一层坚硬的外壳包裹住脆弱的身躯,然后勒紧。然后再多一层外壳,再多一层,再多一层。直到可以确保里面的零件,不会因为生活的颠簸而太过随意的抖落出来,才算是完整。过程或许会有些不舒服,不过这个的一切都是无法避免的。接下来,外壳的压缩会使骨骼之间的缝隙变得越来越狭窄,内脏也会开始分泌粘稠的丝液,像浆糊一样把已经无用的肌肉和筋膜糊成一团。就好像周日下午顶着大太阳铺的泊油路一样。当然,过程或许会有些煎熬,有些疼痛,毕竟人不能像虫子一样卷缩着,五脏六腑也不是混凝纸浆做成的。
这一切听起来很荒谬,不过我在每天醒来的时候,确实感觉自己正在缓慢的变成一只虫子。一只蜷缩着的虫子。
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应该还是小学的时候。小学的礼堂并不小,但是要同时挤下几百个躁动不安的小学生确实有些吃力,我们只能蜷缩着身体和正要刚刚开始发育的双腿,一排一排的坐在坚硬的木板地上。双腿交叉压在屁股下面,膝盖紧紧顶着前面一个人,背后也会有一双腿靠在身上。本来就粘湿滑腻的校服被汗水侵湿,感觉就像是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被死气沉沉的一层鱼皮包裹着,泡在无法逃脱的锡罐里面。或许是因为国庆节庆典的缘故,也或许是在锡罐里闷久了精神恍惚,那天呆在礼堂的时间比例常周会的时间感觉更长了一半。头脑轰鸣,蜷缩着的身子孕育焦躁,地板的浅灰色木纹刻进了我的小腿,变成刚刚长出的体毛遍布全身。或许出于某种冥冥中自虐的倾向,我努力把身体团成一团,把双腿塞进了宽不过十厘米的木制地砖里面,煎熬又痛苦的度过了那场周会节庆。
好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的身体便开始毫无目的的疼痛起来。先是关节,然后是骨骼,再到四肢。站着痛,坐着也痛,走路跑步运动也痛。年龄增长,它也好像我的影子一样慢慢变大,无时无刻的陪伴在身旁,温暖而窒息的包裹着我的生活。又或许是太阳,背着太阳前行,日光灼烧我的身体,烘干我的发肤,蒸干我的精神。我变得愈发烦闷、焦躁,我倾力把自己团成一团,抗拒着身体的信息。不过肉体和灵魂毕竟是无法分割的麦比乌斯带,我也只是一只冷血的吞尾蛇。
某一天早上醒来,又或者是某一根只抽了一半的烟,是医生限定两粒我却只吃了一粒的药丸,也可能只是因为昨晚对我的几十只毛绒玩具说了晚安,我觉得我有些变了。看到手机里的几个差不多销声匿迹的大学同学群组,和记忆里变得模糊寡淡的课后火锅聚会,我意识到有些东西必须面对。比如毕业,比如工作,比如我的身体,比如道别。我在同学群组里面约了最后一次火锅,然后到隔壁房间点了一根烟。
早上的一根烟,还是无法驱除体内的蛛网和粘稠的丝液,不过如果我注定就是一只虫子的话,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肉身是苦痛的载体,现实有时又比卡夫卡来得荒谬,每天如果来得及睡醒,不懂该感谢或者诅咒上帝,所以书写不外是一边逃避一边呻吟,文字如同生存的独白,惘惘讲述生活里的种种幻境,将记忆的皱褶和内心的焦虑做出彷徨的显影,虽然有点自虐耽溺,好在是真的有病。)
因為一回鄉就吃了滷麵,那晚入睡前便一直想著叻思那檔雲吞面,在兩側依舊是英式建築風格的大街道旁,古早進入戲院以前鐵皮屋簷下的等候區。
尚好的麵食,通常是自家手工製作。但那家的叉燒其實很瘦,沒有肥肉相間的紋理,吃起來是雞胸肉的硬口乾柴,色素上得鮮紅,少了紅潤油亮的光澤,從祖輩創業起便是如此。擀的面比市上略粗,在大鍋開水和冷水間幾番來回汆燙,索性去掉赤裸的鹼水味後很有嚼勁。頭家趁著盛湯撈麵的間隙問話,喜歡的大可淋上咖哩汁或咖哩排骨,不加錢,只是每次煮好後都抽掉幾根麵條,五毛錢好像也就一瞬間被訛走了。還好雲吞二十顆只收五零吉,有炸得香脆的,有盛在湯裡的,內陷塞滿絞肉的鹹香,湯底亦撒著蔥花和白胡椒,一飲而盡不口渴,餘香的豬油就完全剛好。
在無法彎曲的赤道邊緣,同一屋簷下僅靠著兩台老舊的壁扇轉動,警察不曾靠近,支持翻版CD的顧客才躲過手銬,包括兒時那套意猶未盡的《環保劍》,結局畫面總是不暢快的閃爍,幾次退還給CD佬後,人影不知溜達到何處,也沒再追究下去。
麵攤大概撿了漏,戲院當年木製的桌和凳,久後變得扎人,用餐時的臀部和手腕都湊合坐著托著。抬頭望著屋簷的樑柱,有草燕築起的窩,有時會在殘破的戲院里外來回環繞,大多更要佔領裸露交錯的高壓電線和桿。燕子不產燕窩也罷,遍地的天屎之路,就忽然覺得食物味道有些走調。
當年烏雪一帶就這裡最興,可比吉隆坡金三角的繁華,佔地不大卻坐擁兩家戲院。入口處旁的佈告欄會貼上今日或即將放映的電影海報,掛上新上映且手繪的大張電影布條,每天逾有三場上映時段。室內也不大,由牆上的寶蓮燈照亮,一排排的木凳足夠裝下四百餘人,來自峇冬加里、烏魯音、新古毛那些附近四周的村民都來捧場,有騎自行車的,有願意沿火車路步行,等待鐵路信號停後才穿過道口的,到巴士站搭巴士,還有駕著剛出爐的寶騰,是後來才有的事。
戲院在叻思郵政局對面,之後就是座被廢置的空殼,據說是錄像帶開始進入市場的緣故,麵攤生意也隨之做了起來,直到前幾年戲院被拆建成新一排的店屋後,攤子搬到街尾,叻思新村唯一一個交通圈的新快樂茶室旁。售賣戲票的圓柱窗口當然就沒了,每次電影開映之前堆滿的小販,挎著花生甘蔗零食那些竹籃的只好散了。
老爸的半工讀,讀到落漆留了級,初晨割完樹膠後的下午就到這裡學別家叫賣,賣光玉蜀黍補貼家用剩下的零花,票價一律四角,都不知攢了有多久,沒看幾場,這下又轉到街場的鐵廠當學徒。這裡荒置大半世紀的大觀園不再陰魂不散,化身文物館;村里的人則跑到城市撈金,毛孩幾乎交由乾媽拉拔長大;外婆留下的祖屋,給舅舅的賭博成性偷偷賣了;巴剎再也沒有彩色小雞,確實殘忍,但我還是慶幸養過一次;在屋外瞧見總不忘拍我尻川的印度仔,不告而別的搬了;佛頭果的木身就長滿好多蛀蟲;村里唱哥仔戲的該散的散了,尤其快板手走後那安靜的夜晚,安靜得好像姐姐不再稀里嘩啦,就懂事了一樣。
戲院就叫新聯,1957年落成,和另間叫麗士的,念著都沒點趣味。新聯,指的可能是馬來亞聯合邦取代舊時的聯邦,然後新聯被拆,在獨立後都變得應該。檔口則原名芳記,和現在第三代接班人的關聯,是他阿嫲的芳名,在烏雪這帶是出了名的,雖然大家都只會叫它叻思。
直到如今這麵吃在嘴裡,黑醬油給得少了,就真的好乾,好乾了。
(南方小鎮似乎都有一間戲院,放映繁華遺落的不日上映,如同地方志的開闊描寫,但是卻不止是通俗的風土人情,既有生活的低迴小調,也有時代的龐然大氣,充斥眼耳口鼻感官的文字,仿佛還加了一層time-lapse的推移,可以一直延展到天荒地老,書寫仿佛也從有形的味,進入到了無邊的韻。)
岁寒
老爸说,我们侯家曾经也是大家族,人丁兴旺。原来也是有族谱的,有字辈排位的。比如我爷爷是“玉”字辈,到了我父亲应该是“英”字辈。但爷爷认为“英”听起来太像女孩名字,缺少了阳刚之气,于是换成了“若”,反正都是草。给老爸取名“若柏”,大伯是“若松”。
“若”是好像,但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取名“松”和“柏”,两棵树而已。直到后来学习论语,但就算背会了,也不解其中的意思,只会人云亦云地说一句,“哦,因为松柏是岁寒之友”。
记得小时候生了一场重病,持续数周高烧不退,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全身无力的状态。一天晚上实在没胃口,父母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老爸最先坐不住,问我想吃什么。我记得很清楚,说想吃肯德基。说起来肯德基那时候在老家刚开了一家店,需要走差不多十五分钟才能到,父母很少让我吃这些垃圾食品。但那次老爸裹着厚厚的棉衣就出门了。当时还是三九寒天,室外气温达到零下十五度,外面飘着鹅毛大雪,只有几盏路灯发出昏暗的光芒。雪已经下了一整天,外面的雪估计已经可以没过我的脚踝。那时家里还没有私家车,雪夜打车也是非常困难,我昏昏沉沉再次睡去,也不知道老爸是怎么去的,只记得再次被叫醒的时候老爸已经回来了,星星点点的水珠躺在他的头上和肩上,脸被冻得红红的,但我的肯德基还是热的。
最近老爸出差,我和他打电话的次数明显少了很多。人一上了年纪就喜欢怀旧,这两天打电话说起这事,他好像已经忘了。但他因为丢了一百块钱私房钱暴打我一顿这件事他可没忘,我也忘不了,毕竟被老妈打是常有的事情,但是被老爸打可是人生中仅有的一次。这件事被我一直记得,主要是因为被打得太冤枉了,钱我没偷,但反而挨了顿打。最近我也旧事重提,他淡淡地回了一句“忘了”。不禁让我又好气、又好笑。当然,他忘的事也不少,不知道是这些年喝酒喝太多,还是真的到老了,忘事也快。
说来小学毕业那年,我因为生病缺了几堂课,下午放学后老师把我留下来对我进行单独辅导。一道银蛇划过天际,豆大的雨点哗哗而下,雨势愈演愈烈,一道道雨水如同利箭打在窗户上,劈啪作响,再配搭上响彻九天的雷声,让人不寒而栗。没过多久窗户上的雨水遮住了窗外的景色,只能隐约看到外面雾蒙蒙的,老家很少有这么大的雨。老师问我有没有人接我回家,我只是摇摇头,说打算自己坐车回家。下课后老师带着我拿着一把雨伞朝校外走去,我们一起打着一把伞但还是觉得非常吃力。风太大,刚一出教学楼,我们的衣服就全都湿了,雨太大,伞是挡不住的。我发现校门外站着一个人,身着黑色夹克、牛仔裤,手里拿着一把伞,那是我的老爸。
前两天和妈妈打电话,她送老爸去外地出差。她其实是不想让老爸去那么远的,而且现在中国疫情也起伏不定。但是老爸说趁着还年轻想出去赚点钱,而且也不是很辛苦,她只好同意。打电话时她说老爸苍老了很多,但背还是直的。是的,虽然老爸不高,现在也比我矮,但在我印象中,他的背一直都是笔挺的,小时候还经常提醒我不要驼背,做人要挺胸抬头。
距离上一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了三年。还记得三年前从中国回新加坡,在机场他送我离开。老爸帮我托运完行李已经10点45了,他要赶11点的车回市中心。我一直劝他离开,再不走就赶不上车了,可是他还是像念经一样,对我叮嘱又叮嘱,要注意安全、好好学习、照顾好自己。说起来老爸原来是雷厉风行的,人老了,话也变多了。他把我送到了安检口,我再次劝他赶快离开,可是老爸却开玩笑似地说:“等你过完安检再说吧,万一你被人扣住了,我好把你带回家。”
我被老爸逗笑了,以最快的速度通过了安检。看到老爸还站在玻璃窗外,我连忙冲他挥挥手。老爸也冲我挥了挥手,大步流星地朝着大门的方向飞奔而去。正午的阳光透过机场的落地窗照射进来,影子随着老爸向前奔跑。再次看着他远去的身影,他的背还是那么直,如同一棵柏树一样傲然挺立。
(树木树人皆要吞风饮雨,毅然挺立才能提供庇荫,从名字唤出恒久的譬喻,大自然的年轮回转在生活的交集,一幕学校的接和一幕机场的送,文字透出了醇厚的情感,而且附有一种耿直的骨气,似乎父子不偏不倚的脾性相近,不过做人当以松柏为志,书写不妨像柳多一些。)
烟雨
清明又落雨了,像是回应着地上的烟。
雨季的愁绪顺着房檐蜿蜒的角一滴一滴砸在地上,顺着烟灰的印记汇在一起然后分成了好几支水流。半截短短的烟头被夹在手指中间随意摆弄着,微弱的火光藏在坠落的烟头中。从会抽烟开始我就一直很在意夹烟的姿势,是很久以来的习惯。十几年前,西安也应该是下着这样的小雨。雨天对我来说是非常快乐的,踩着崭新的青黄色雨靴在院子里的小水坑里到处蹦跶,是我童年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
自己的快乐往往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当水花四溅的时候,屋里的爷爷一抖一抖地着掏出破旧火柴盒,神情专注地划拉了几下后,火柴顶端嗖地亮起一簇光亮。火焰是颤巍巍的,摇摆中与爷爷手中的烟卷融合在一起。尼古丁和二氧化碳的碰撞让人迷醉,爷爷的手也不再继续晃动,烟卷平稳地瞄准了上下嘴唇的距离然后如刺刀冲锋般插入。不一会房间的窗户便雾蒙蒙的,我想大概尼古丁的尖锐已经抵达心脏。每当这时,我便会兴致勃勃地看着爷爷像个烟囱般吞云吐雾,然后询问他一些以前的打仗时候的趣事。
不过也许只有我觉得有趣。
爷爷只会在卷烟抽烟时才肯与我分享这些事情,闭着眼睛一字一顿地描绘着当年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说到最后他那拿烟从不颤抖的手也轻轻晃了起来。令我记忆尤新的是爷爷抽烟的来由。当年刚入队伍的时候,他还是个新兵蛋子,十七八岁的青涩模样被很多人瞧不起。枪也不给发,烟酒这种稀珍则是见都见不到。之后在敌军袭来时,不慎被流弹击中手臂,他形容当时看着自己血淋淋的胳膊只觉得生命都失去了意义,满脑子一片空白。营长的怒吼让他回过了神,撕下了自己的衣服包裹住了他渗血的部位,随即从裤兜里摸索出了一根皱巴巴的卷烟,不由分说地塞在爷爷的嘴巴里。天边不断闪着火光,爷爷的眼前也熊熊燃烧着,猛吸一口后便被呛得死去活来。
辛辣的口感掩盖住了手臂上的痛觉,于是从那时起爷爷便学会了抽烟,天冷的时候来上一口,受伤的时候也不忘嘴上叼着一根,一来二去这习惯就保持到了现在。全身上下都有着划伤枪伤,下雨的时候便有些疼痛难忍,只有刺鼻的火光和尼古丁才能掩埋神经上的感觉。再之后,尼古丁起到的作用也越来越小。下雨天便成了爷爷讲故事的环节,烟雾缭绕和战火的斑驳阻隔雨天的寒意。或许心中的酸楚也来得更为强烈,身上的也就没什么所谓了。
回想总是令人痛苦的,迟来的理解带着惋惜被永远保存在大脑的记忆里。在我看懂听懂以往的那些岁月片段时,陪爷爷一起抽根烟的愿望也就无法实现了。每次我装模做样学着爷爷夹烟的姿势,夹在食指和中指尾端没有伤疤的地方,脑袋靠着微微后仰。我总想在烟雾弥漫的空气中循着尼古丁回到下雨的日子里,听着自己脚下踢踏的水花声,看着被大雾掩盖的屋内,闻闻老式烟卷的陈旧,一起醉在时光的恩赐里。
每年四月的雨来得比平日久一些,空气也是闷闷的。我踩着雨滴聚成的水坑,吐出去的雾气却带着一丝暖心的甘甜。
(阳关一别平生烟雨,灰蒙蒙的时代里总有气昂昂的人,虽然追忆思念的起手回还略为老旧,但是文字纷纷如雨的氛围,以及幂幂如雾的意象,却也营造出了戚戚沥沥的声影,情感的坑洞只有书写能填,或许也能抽上一根烟,缱绻绕进五脏六腑,而后熏出最内里的残念。)
副驾
家里的琐事、爸爸的心事,我总是在车上知晓。
清晨六点半,爸爸的车上总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像斑兰叶,只要撕开装着早餐的塑料袋,花生酱的味道便会与斑兰叶杂糅在一起。我坐在副驾上,啃着腻人的花生酱面包,耳朵听着爸爸絮絮叨叨,脑袋便会逐渐清醒。
家里到学校只有十分钟的距离,奶奶对继母的阴阳怪气我不是不知,但我在家喜欢充耳不闻,假装她们只要不吵架就是一切太平。爸爸是她们两面夹攻的对象,一边是母亲阴沉着脸的不满意,另一边是妻子无处安放的委屈。于是在这十分钟里,爸爸像讲故事一样,给十二岁的我讲家里的种种事情。继母不是华人,中英文都有些磕磕绊绊,他们俩说话偶尔的词不达意就在我身上得到了解决。她无法分担他的烦恼,而我的侧颜或许太酷似母亲,让他有种错觉,觉得身高不够一米六的我也足够强大,能明白他的心路历程,化解他的叹息。
两年内发生很多事,待奶奶与继母吵架分居又和好,我也已经十四岁。家里到学校的距离变成了三十分钟,偶尔遇上拖拖拉拉的弟弟和满满当当的车辆,他便要像飙赛车一般将我赶到学校。这时我早已受不了花生酱的粘腻,于是车上的早餐就成了当日的盲盒惊喜——有时他与继母的争执会伴着甜甜圈被我囫囵下肚,偶尔也会是我最喜欢的日式乳酪蛋糕,配着铁汤匙与爸爸的心灵鸡汤絮绕心尖。
爸爸是开德士的,副驾坐过无数的人,但早上上学的那半个小时,必定是属于我的。
我算不上爸爸的后盾,嘴笨的我可能也算不上他的小棉袄,毕竟我只懂得静静聆听。想必他也不指望十几岁的我能做到什么,但我应该可以算是他的抽屉吧,我可以将他的疲累收起,起码在这三十分钟里,在一个只有他说却没有人反驳的清晨里,他可以依赖我的安宁。
等我长到了十七岁,地铁站建在了学校旁边,于是不再有爸爸接送,只有他偶尔的倚靠于我房门前,与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趁继母还没下班与我诉说几句,在我作业本上的写写画画中插进叮咛。但副驾的位置没有因为空置而停止运作,十七岁的我开始慢慢感受到了焦虑。被焦虑吞噬的那些夜晚,凌晨三点我敲响爸爸的房门,他就会把厨房的桌椅变成“副驾”与“驾驶座”。我成了“驾驶座”上的倾诉者,他坐在“副驾”上聆听我的焦灼。他开导我的那些话语,像车子的前照灯,映亮了我未知之路前的一团漆黑。
但或许大学与家里之间的距离不够紧密,我搬进宿舍后,和爸爸的关系也松散了些许。副驾的位置一周只坐一次,不知为何我们也变得甚少言语,开始有了观点上的分歧。他对保健产品深信不疑,我越来越少回家,不想听他乐此不疲的宣传,听他笃信不疑的种种“证据”。偶尔看见他在沙发上睡着,旁边是没喝完的啤酒,电视上还播着保健品的传销视频。我知道他抱着希望想改变命运,但他如此这般虔诚的信仰,对我来说太过陌生,让我想要逃离。
我虽然很少回家,但我心里清楚,每次回去他都很高兴。他知道我开始接触酒精后,没有像一般父母那样对我耳提面命,而是在冰箱里时时备着几罐我爱喝的1664,等我回来与他一起畅饮。但我回家的日子一拖再拖,啤酒总是被他忍不住喝尽再换新。
直到最近腿受伤住不了宿舍,我才搬回了家。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爸爸每天接送我上下学,车里的味道依然是熟悉的斑兰叶味,与虾饺烧卖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四年没有坐上副驾,时间的流逝或许带走了我们之间的一些东西,却为他留下了我未曾注意到的花白两鬓,但在我快要长成二十一岁的日子里,热气腾腾的早点伴着爸爸的叨叨絮絮下肚,原来这才是上学路上久违的安心。
(爸爸开车载着女儿慢慢长大,在路上略过的那些风景,沉缓行进而疾速后退,皆是书写眷恋的目光点点,都说家里头的那本经难念,虽然用词形容稍有重复,但是文字却吟诵出了迷人朴实的旋律,荡漾回旋仿佛尘埃的牵挂,像是飘走了复又落在原处,因为一切的爱,根本没变。)
友之长
桌上有着一层的玻璃为装饰,而光的反射却被白色的盘子给遮盖了。我的眼球如打印机的扫描功能一样来回滚动,然后盘子上的他和我对视了。那晶莹剔透的油,正在浓浓的蛋黄上闪烁着,同时还被烤成褐色的面团重重包围。此刻,我感觉他正在呼唤着我,不知不觉中,我的右手拉长了好几厘米,然后把他拿起来。心有灵犀的我们满足彼此的需求后,我的舌头又添加了茶香和奶香混合的味道,简直绝配。肚子尝尽美味之后,我才回过神来,听到一阵的欢笑声。
雨滴争先恐后的拍打声丝毫没有作用,而天空中断断续续出现的雷声,似乎也被这片欢笑声给淹没了。空中虽然弥漫的是23℃的冷气,但却因着彼此的陪伴,而有了29℃的暖气。自从中学开始,我就已经认识了他们。四个人当中,有一位和我同班了四年,名为“胖子”。以前的胖子白白圆圆的,脸颊上的肉似乎挤着他的嘴唇和眼睛,让人有股冲动想要拉扯那层皮下的油脂。他常常戴着一副黑色框架的眼镜,时不时还会透露着不屑一顾的眼神,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是个非常理性的人。坐在我对面的,我们都称他为Ray。搞笑的是,这名字其实是在我们的第一份兼职工作中取的。当时的员工比较习惯用英文名称呼大家,所以才会有Ray的由来。与胖子相反,Ray的身材简直就像竹竿一样,皮肤和骨头密不可分,属于较感性的类型。每当胖子和Ray站在一起的时候,他们让我想起了大番薯和秦先生的画面。最后还少不了我们当中身材最好,最会打扮的“傻白甜”。身材娇小玲珑的她,吸引不少男生的目光和爱慕,但都被她一一拒绝了。看来傻白甜并非完全的傻,感情方面依然小心翼翼。岁月的痕迹在我们的生活中处处可见。胖子不再是胖子,隐形眼镜取代了黑色框架。Ray自从有了女朋友之后,体重随着甜蜜而暴增。傻白甜依然很会打扮,但不同的是,她终于找到了心仪的对象。
说着说着,胖子突然提起我们上次见面,已隔了六个月。Ray摸着手中的杯子左右摆动,脸上还参杂无奈的笑容。然后,只见他的胸口往上移动,停了一下,紧接着口里便叹出了一口气。八粒眼球相互对视,耳朵只听到窗外的雨滴声,各个都明白光阴似箭的道理。原来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见面了。回想到中学时期,经历O水准考试的痛苦已经过了7年的时间。当时我们常常到裕廊东的图书馆读书,早上9.45分就会开始排队,希望能够抢到好地点装下四个人。早起的鸟儿果然有虫吃,我们每次都坐在第一层楼靠窗的位置。死死地盯着毫无生气的纸张,耀眼的阳光成为我们的救星,赶走了睡意的降临。只要眼皮没有下垂,就意味着还有读下去的希望。然而,伴随这份希望的还有他们的同在。时不时,我们的桌子会发出一阵大笑的声音,提及谁谁谁做了什么蠢事,还有哪个老师的八卦。时隔多年,我也忘了纸张里密密麻麻的字,只想起大家眉间的皱纹,张嘴时所露出的牙齿,还有偶尔的“啧”声。
如今,虽然再也不会有裕廊东图书馆的“相聚”,但取而代之的还有咖啡馆的下午茶。我率先打破这空间的寂静,说了一句:“是啊,没想到时间过得那么快。你们还记得中学的时候,那个老师……”话声一落,胖子喘不过气的“哈哈哈”感染了Ray和傻白甜,他们也跟着发出令人想要捂住耳朵的笑声。我们之间的回忆没有消失,只是像收藏在柜子里的照片一样,等待着人们来观赏和回味。我看着在餐桌前的他们,时间的磨练并没有使这份友谊淡化。
桌上的蛋挞一个一个地变少了,杯子里的奶茶也渐渐没有了。下次见面的时候,应该也是六个月后吧。
Double straw 插鼻孔
中学二年级的某一天,昏暗沉闷的课室,投影机打出的灯光,是一列列的函数图像。数学老师在解题之中,冒出了一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啊。这突如其来的感叹,14岁的头脑已足够成熟解析这话的意思,只是心还未亲自品尝这背后的苦涩。直至两周前,我盯着聊天窗里消失的头像、一行行只打了一个勾的绿色对话框、以及‘某某已退群’的通知,数学老师的话再次沉重地压着我的胸口。
就在上个月,我在地铁上遇见了与她神似的女生。那黑长直的头发、瘦瘦高高的身材、娇小的脸庞,外貌上的一切都好像是她。而可恨之处就在于,疫情之下人人都被那张口罩掩盖了真实的面貌,使我不得不压抑想要趋前相认的冲动。不知是不是肾上腺素大量分泌的缘故,我只记得心跳得特别快,但脑子对于该做什么才好,全然不知。要走靠近一点观察吗?要直接打招呼吗?一直盯着人家看也怪不好意思的。地铁到了站,我还来不及做决定,就顺势被人潮挤下月台。
她是我中学三四年级的同班同学,也可以说是整个中学期间唯一最亲密的朋友。初次见面,她扎着两股我们全校女生都必绑的辫子,有着犹如海底深般的眼瞳,虽然是单眼皮却依然玲珑的一双眼睛。加上她白皙的皮肤、纤细文静的身姿,以及每每一笑会露出的虎牙,尽管身高快170cm,但还是像个娃娃般吸引我的注意。成为朋友的契机大概就是,新学年每个班级需要筹备几项表演,我俩刚好自愿solo唱日语歌曲,就这样被安排成为搭档。自此,我们俩也被挂上了“日本迷妹”的标签,友谊的开始就是那么简单粗暴。
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约好每早在校园后门的巴士站会面,一起走进学校。在没有课外活动的日子里,宁愿一起搭一小时的巴士,从校门口至总站,再各自搭不同的公共交通回家,也不愿选择只需五个地铁站就能到家的路线。会考那年更是会每周末到图书馆,两人黏糊的程度甚至让家母怀疑我们是否在交往。
中学的校园生活,原本对我来说是一场噩梦,好像被锁在房里,只能见窗外的光,却怎么也触摸不到,感受不到。直至时间即将步入黎明,梦将到达剧末,阳光终于也渗透进屋内。我因为一些,我不愿在这里长篇大论的事情,早被迫习惯在校园里独来独往的日子;她因为性格的原因,不喜欢融入群体,宁愿独自来往。两个原本各自进出校园的,在那两年里几乎形影不离,而我也感恩那两年里的每个欢声笑语的时刻——她嘲笑我喝饮料用两个吸管好像要插鼻孔的样子,我用谐音将她混cosplay 圈的名字改成“Bucket”(水桶),我们在卡拉OK厅乱唱乱叫……
但就像数学老师早早预言的事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函数图象,线与线之间有时只有一个交叉点、有时有多个交叉点、有的会重叠、有的则永远没有任何交叉。我与她的友谊,大概就是最典型的函数图像,只有一个交叉点,中学毕业后各走各路。不一样的生活节奏,偶尔被放鸽子的约,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四年前我上大学前的那个四月,最后一次简讯聊天则是疫情刚爆发的那期间,而再后来就成了单方面的简讯发送。
即使每一封发出去的简讯,是沉入大海的石头,杳无音讯,我生活里却处处是她烙印的痕迹。YouTube歌单是每次搭巴士回家时她与我分享的歌曲、关注cosplay 是从支持她而开始的兴趣、不穿拖鞋出远门是因为她觉得邋遢。疫情当下,每次做着ART自测,我想起的是我们之间那两根吸管插鼻孔的笑话,而她笑声就回响在我耳边。
无法确定是她换了电话号码,还是是将聊天app卸载了,我试探性地发了普通的简讯,但这两周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她的社交媒体也自两年前不再有新动态,似乎也将社交媒体卸载了。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快60岁的家父使用着脸书,与四五十年前的同学们再次联系,而我却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地铁上的偶遇,祈祷在那函数图象上的某处,再次出现交叉点。
(两小无猜长大渐行渐远,幸好友情的定律除此之外,必然还有一道横隔的思念,消逝的情境和哀沉的意象,描述虽然有点定型,而且周星驰式的题目,不如以函数的意象化约,不过文字青青子吟的记挂,舒适起伏的节奏里尽是人与人之间的纯念,碰到了书写最柔软的那个点。)
化妆品
这天我像往常一样,在网络的短视频平台上悠闲地浏览着各色视频,有猫猫狗狗,也有我玩的游戏。这时候一条格格不入的视频突然闯入了我的首页,标签打的是“与素颜和解”。画面上是一个“素颜”却带着漂亮美瞳,有纯欲风的卧蚕和裸妆专属内眼线的女孩在审视自己。笑话,素不素颜的,同样身为女孩子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在审视她自己,我在观察她的外貌。抛开伪素颜的淡妆不讲,就算这个女孩子真的素颜朝天,也是个特别漂亮的女孩。有新月一般的双眼皮,大大的眼睛和小巧又挺翘的鼻子,每一样都让我羡慕。然后就听见她开始说“我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自己的素颜。”突然两行眼泪从她饱满的脸颊滑落,她开始哭泣,指着脸上某处说一起了一颗应该是根本不存在的痘痘,又指了指嘴角说自己肤色不均。最后她似乎是平复了一下心情,立起了大拇指,说道:“没关系,这些组成了我,与素颜和解,我做到了。” 评论区里大部分的人在抨击她制造容貌焦虑,我作为一个比她丑陋的女孩,也确实感到了不适,但我更好奇她用的是什么化妆品,可以把卧蚕画的这么自然。
化妆品对我来说算是救赎吧,这些瓶瓶罐罐的小东西,可以暂时为我遮住一些丑陋,虽然同时也会给我带来一些别的苦恼,比如底妆有没有浮粉,眼线有没有花掉。但总的来说,还是让我能够稍微自信一点地出去见人。容貌焦虑我肯定也是有的,并且不轻,于是我对化妆品的依赖就像是鱼不能没有水,蝴蝶不能没有翅膀那样。这样的形容毫不夸张。只要我是素颜出门,帽子和口罩我绝对是固定的搭配。
大约是小时候一次和妈妈的争吵中,“外貌焦虑”的祸根在我心中埋下了种子,虽然当时还没有这个新词汇,但是对外貌的过分重视已经开始慢慢浮现。还是初一的我,除了日常的学习就是喜欢唱歌和跳舞。虽然没有专业训练过这些,但是通过自学,我和几个好朋友还是经常在文艺节上表演,并且得到老师的赞赏。于是我慢慢萌生了以后想继续学习舞蹈,成为舞蹈演员或者爱豆的想法。虽然这个想法在现在看起来确实有些天真,但那毕竟是我第一次拥有一个梦想。这时候那个做老师的妈妈出现了,保守的她认为我是不务正业,想要敲打我,让我放弃舞蹈艺术这样不稳定的饭碗,于是她说:“你长成这个样子,还想学跳舞?”年少的我心中只有不服,还没有意识到未来这句话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影响。我只是倔强的说:“没关系,我可以整容。”
而后是什么时候真的发现自己丑陋的呢,不太确定,大约是一次次因为外貌碰壁的时候吧。新认识的一些男生,总是会向我要我那个班花姐妹的联系方式;舞台剧选演员时,老师忽略了有四年经验的我选择了身材高挑的毫无经验的舞蹈系女生;和网友交流时他问我走在街上有没有被人要过微信,我说没有,他质问我:“你是不是长得很丑啊,都没人搭讪你。”种种原因组合到一起,联系上最初妈妈的那句“你长成这个样子”,终于击垮了我的自信,我开始规避一些社交活动,拒绝参与人数庞大的聚会和娱乐项目,我像个生活在黑暗中的老鼠一般,躲着人走,躲着光走,但还好,我不做坏事。可就算有时候化了妆,我也会思考,这个妆会不会奇怪,双眼皮贴会不会漏出来。
但我还是抱有一丝也许我能变美的侥幸。于是在高中毕业后的长假,我去九院割了双眼皮。眼睛确实变好看了,但我也对自己的鼻子和其他丑陋的地方更不满意了。理想中的美貌和自信并没有随着医生的这两刀来到我的身边,相反的,我有更多焦虑的地方了。双眼皮几年后会不会塌,做的自不自然,会不会被人发现我整容。
与素颜和解,大约是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做到的事了。没有了化妆品的我只能清晰地认知到我并不貌美,没有办法享受外貌红利,然后自卑,痛苦,焦虑,随后努力压制心中的自暴自弃的摆烂想法,去和外貌作斗争,去努力变美,最后再次认知到自己的普通和丑陋,无限循环。
某位赵姓女导演虽然已经被封杀,但是她的短片电影《魔镜》却很能让我共情。犹记得那个凌晨的三点,我看着电影画面中拥有容貌焦虑的女人,她带着浓妆,用美颜相机拍了自拍,发到社交平台得到了无数称赞。可看着镜子里的她自己,她突然发现有一条双眼皮贴掉到了脸颊上,她好像突然发了疯,质问自己:“是什么时候掉出来的,被人看见了吗,他们在议论吗,会嘲笑我吗……”她开始卸妆,褪去一层层抹在脸上的化妆品,漏出最原本的素颜,坐在浴缸里无助地放空。这又怎么不是我自己常常经历的场景呢?
画面开始模糊,倒不是拍摄运镜,是我已经无法自控地开始痛哭。我无比地希望自己可以做一个无所谓外貌美丑,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自信满满的人。可惜我不能,因为那很多次的打击,和亲近的人的话语,我永远也无法丢弃掉那些瓶瓶罐罐。大约,这些化妆品是救赎,也是枷锁吧。我已经习惯了出门前两个小时的修饰工作,也接受了自己是的外貌上的残次品的设定。
躺上九院的手术台时我在想:残次品是需要返厂修理的,并且不止一次。
(人生太多知易行难,一幅臭皮囊但是却得保湿美颜,既然看不开才算活着,表面代表一切,书写的不可为而为之,也就无需虚伪的超越,化妆品的细数其实尚可添加多些恋物的辞目,还原肤浅的本色,反正红尘中谁不焦虑,文字的甘之如饴,反而照出了不假掩饰的素颜。)
痣
至于那颗痣是何时又是如何长出来的,我一概不记得,但记忆里很小的时候就听妈妈讲,要是哪天我走丢了,多年后母女相见,她一定会认得我。这话一直说到我不会走丢的年纪。对此,我感到十分不满。
因为那颗痣应当是极难看的。它长在我后颈偏左的位置,高出皮肤大约半个指甲盖那么多,尽管平日里它不痛不痒又万分倔强地杵在那里,但无论何时无意间摸到,没有谁不会承认它的存在是一种让人不知该如何问询的多余,一个并不会影响程序运行但又不容忽视的代码错误。也许赤身暴露在外也令它感到不妥甚至于是自惭形秽,它便匿身于发丛之中,不见天日。我从没有亲眼目睹过它的模样究竟是如何,大概不只是因为如果非要察看必定会引发诸多的不便。尽管我们并未有过正式会面,从小到大,它一直同我一起,我长大,它也跟着一起长大。
这种亲密的宿主关系表面融洽和睦,实则不然。这些年,我曾数次有过欲除之而后快的心情,除了经常用指甲狠狠掐住其底部用力向上拔起,还时不时动过用指甲钳、剪刀一刀毙命的念头。不过这些想法在萌芽阶段就夭折,不是没有理论依据的,就像任何东西的防伪标识,尽管其貌不扬,大多匡正的行为皆以两败俱伤收场。所以后来我不敢去折腾它,也不再费尽心思去掩饰它,毕竟矫枉容易过正,欲盖反而弥彰,在深谙世事运作的方向以及力道大小之前,不作为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
我的不满,其实根本原因在于母亲的话无疑是间接证明了另一件事,那便是我的长相是极普通,并且太容易忘记的。既没有美得明艳动人,也没有独特到能够打破审美的桎梏而自成一派。一张少有棱角的脸上,五官也一概是生得不偏不倚,无功无过,只求稳妥,而绝不招摇,总之无论如何都是比不上那颗痣的。大概是很早便认清了这件事,我便天然地抵触一切反光的物体,从服装店的穿衣镜,街边转角的玻璃窗再到能把灵魂摄取的光学镜头,我一律躲过,但这套到了理发店,就完全行不通了。一旦误入危机四伏的理发店,往往不得不经受反射定律最公正严苛的审判,此等酷刑如非罪大恶极不得施用。因此,我从不去那里。父母不见得在私底下有议论过这件事,但似乎也达成了某种共识,并十分笃定整件事情一定是因为那颗痣。
但我以为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不去理发店,是小事,不足一提,因为这样一来,掌管我发型的特权也就落在了父母手中。过去上学的日子不必为染什么颜色,留几分长度,分不分层次这种琐事发愁,所以他们并不高超的技艺也就足够。后来出了家门,离开他们的管辖范围,我的头发野蛮生长了很久。直到有一天,眼看着情况不容乐观,仔细思虑一番又经过几轮博弈后,我才不得不去了附近的一家理发店。坐在表皮有些脱落的黑色沙发座椅上,我意识到祸福得失的那套道理绝非空穴来风,多年的近视此时终于派上用场,赋予我自然散焦的超能力。即使坐在清晰无比的明镜前,我只要摘下眼镜,就能用一层砂纸把世界磨得很钝,很美,很迷离。
过了几个月,我又去到那家理发店,正巧碰上同一位理发师。她照例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来,我对她说不是而且上次还是她帮我剪的头发,她一边赔笑一边说是吗她不记得了,然后就领我去洗头。这个不至于称作䀚娣但也不再年轻的女人个子高大,皮肤白皙,像是用漂发剂反复褪过几回,直到没有血色,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分不清是哪里人的不伦不类。与之肤色不相称的是她的开朗健谈,她讲一口很流利的华语,上次理发时问了许多问题,关于我的,我的家乡的,还有,我的头发的。在走去另一个隔间洗头的那段短暂时间里,我隐约觉得,之前的对话将在不久后重新上演,一字不差。或许是因为理发店里的空气过于氤氲,以至于储存不了太多的记忆,所以不常光顾的人往往可以在每一次去的时候洗心革面,做另外一个人。
水平躺着的时候,我的大脑不能很好地思考,但还可以去想接下来这场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保质期限的剧目,以及思索要如何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加一些莎士比亚、斯特林堡,还有莎拉肯恩。这时,她向我确认水温是否适宜,然后用花洒由前向后浸湿我的头发,涂抹上洗发香波后再从脖颈处开始摩挲直至前额。按照流程,此时还不到聊天的最佳时机,她却有些唐突地打破了沉默,话到嘴边时突然又生出几分迟疑,最后不知为何仿佛有义务一定要说出口一样,语气里带着试探,就连听上去也好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对我说,我记起你来了。
(痣如胎记,父母授之老天赋予,一个肉身的小小黑点,其实正是书写最亲密的本体,从幼时母亲无意的戏嘲,到青春成长的嫌弃,再到剪发阿姨的重逢,恍如隔世般仿佛一道生命的简史,关于我是谁的哲学命题,文字却是大隐于市,接受时间流俗的淘洗,发现原来天生我痣,不一样的才是自己。)
生普洱
来新加坡后也改不了喝茶的习惯,一天至少喝两三杯,起床后喝一杯,下午写作业时喝一杯,晚上睡前再喝一杯。与国内不同,在新加坡我喝的是绿茶,是茶包的那种绿茶。说起来就可惜,在超市似乎也买不到平日在家里喝的那种茶饼,每次喝手里的冲泡的绿茶,就想起远在国内的母亲,和她茶室里的生普洱。
母亲的茶室,是她平日里最喜欢待的地方,很安静,很整洁。走进茶室能看到一张大茶几桌,旁边放着椭圆形的紫晶洞,一把浅木色的琵琶,和一盆还未开的兰花,茶几桌后有张长椅,长椅后面一幅山景画,还有一叠书。母亲喜欢在这里品茶,和朋友聊天,有时候会叫上我,喝几杯。
我一直和母亲的关系不好,可能是由于从幼儿园开始就在外地上学,寄宿的缘故,和母亲接触的时间很少,长大后,自然也遵循小时候的相处模式,沉默寡言,心事少说。也有可能是因为她和我心里的传统母亲形象背道而驰,她从来不做饭,从来不会帮我打包行李,从来不会在我离别时流泪,至少我没有见过。我记得这种情感最高昂的时候,是高一开学那天,刚整理好衣物的我躺在床上,在手机屏幕反射面,看到背对着我,隔壁床同学的母亲在帮她套蚊帐,叠衣服,母女两有说有笑。我假装是在玩手机,但其实心里不是滋味,羡慕夹杂着嫉妒的情绪,心里一烘,身子一颤,鼻头一酸,眼泪就涌出眼眶了,我知道我可能看起来很傻,但我是打心里渴望这种母爱。但奇怪的是母亲却把茶室设计的别出心裁,头上的吊灯是跑了十几家店选来的,兰花是需要每天浇水的,似乎母亲对茶室的爱远于我。
那天母亲把我叫到她的茶室,说是要和我一起品茶。我拉开木凳,瘫坐在母亲的对面,母亲开始用茶刀撬茶,把茶饼撬成七八块,再将松散的茶叶放进茶杯里,泡上一壶茶,整个过程很安静,能清晰听见水与水碰撞的咕咚声,杯盖刮过茶杯的清脆声,或者是隔壁邻居家小孩的嬉笑声。母亲开始询问我的学业,我最近的状态,我的目标大学,我的感情生活,我就像面试生一样给出标准的答案,「我的状态很好,我的目标是42分,我没有交男朋友」。经过母亲的追问,和几杯生普在嘴里晕开后的香味,我慢慢变得像和朋友聊天一样,身体往前倾,语速加快,手也不由自主的摇动起来。我和母亲聊了很多,从小时候我幼儿园宿舍里的生活老师到我高中交的初恋。生普洱茶泡了一杯又一杯,刚冲泡时苦涩的味道已经被冲淡,留下来的只有淡淡的醇香,母亲于是又加了些茶叶,继续我们的聊天。
我出生在一个特别的家庭,母亲是那个提供大部分经济支持的人,妈妈是冰冷的代表,坏人是妈妈,爸爸是温暖的代表,好人是爸爸,至少我在我小时候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更喜欢爸爸的爱,爸爸的爱是温柔,绅士的。母亲在做妈妈前的事情,我隐约在外婆口中听过些许。妈妈没有读大学,高中毕业后就随外公在码头工作,小到安排船只停泊,大到帮忙卸沙,不管体力还是脑力活,母亲样样都做。后来外公在母亲当妈妈时,我一两岁时,因为鼻腔癌去世,母亲年纪轻轻就担起外公的责任,当起一家之主,同时要照顾外婆,还有照顾小她十几岁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还要提供舅舅学业上的支持。
我开始询问母亲关于她旧时和外公的事情,试图拼凑出母亲完整的拼图。母亲开始哽咽,我是猜到的,因为每次提起外公去世,母亲情绪就会很激动,眼眶开始冒出泪花,这次也不例外。母亲是抽泣的说完那段经历的,可能对她来说,那段时间痛苦的不止是她最尊重的人去世,还有顶着很大的压力,面对外公留下的工作,外公旧时搭档的背叛,和对未来的焦虑。母亲当时是这么和我说的「你外公死后第二天,我爸爸眼睛还没完全闭上,他们就找上门来,挖苦我,要分钱,要把你外公拿命博的,辛辛苦苦赚来的资产瓜分掉,那是他日日夜夜,兢兢业业,有时候忙到连饭都不吃了,觉的睡不着得来的,我不想让他死的不安稳,我当时就说一定要变的强大,才能尊重的起他为我们换来的生活,才能照顾好我爸爸最爱的女人。」这句话,母亲没有断,一口气喊完,我看着母亲留下的泪水,快速的滑过她的脸颊。
我措手不及的将整包纸巾递给母亲,我什么话都没说,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哭的这么厉害,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母亲。我沉默不语,拿起桌前的那杯生普洱,吸了一口,滚烫的茶水在我口中翻滚,流过我的消化道,炙热的水盖过了生普的苦,嘴里则留下了生普的甘甜。等到母亲平复下来,我收回我本来想对母亲问的问题,「母爱是什么」,因为我想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茶有回甘,书写亦是此味最为迷人,浮得坦然沉得释然,母女两人共聚倾谈的一幕,隐约散发幽幽的香气,关于普洱茶道的细品,其实无需删得如此彻底,渐进如温水浇灌在彼此掏心的文字,或可稍微冲淡较为郁稠的哀戚,最后感念言爱似乎多余,不过讲出来也属一番美意。)
故乡蒙太奇
我的家乡,位于安徽省中南部。枞阳是个小县城,地方不大但装满了我童年的那些美好回忆。它们在那片土地上扎根,并生长着。长大后,我对枞阳的印象只能从间隔三四年一次的探亲中形成。每次回去,我都会迫切地掏出手机,想把一切都藏进储存卡里。可惜快门的速度,比不上时间的悄无声息。离开后记忆慢慢抹去,我只好借助照片而沉浸,闭上眼睛,让脑袋变成了一台胶卷放映机,画面渐渐重叠,无声的蒙太奇镜头浮现。
县城里有很多五颜六色的小排屋,它们不高不矮,结构上像一块块积木。只不过随着四季的冲刷,颜色渐渐褪去,变成了灰白色。每到冬季,在捏雪人手被冻的通红的室外,会出现一排拥有着白色树干的大树。它们笔直地在路的两旁站着,像是特地要映衬这些排屋。我并不知道白色涂料的用途,直到后来当我在满天飞扬的雪花中打颤时,注意到了伫立在雪中的大树。才意识到,那层涂料是大树的衣服,在防止它们被冻伤的同时,也能避免它们被害虫入侵。找到答案的我把双手缩进衣袖,沿着道路继续漫游。寒冷的冬天会搭配街边热乎乎的叫卖声,有烤山竽、炒板栗、还有跑到江南的北方馒头。当热气腾腾的馒头被放进塑料袋里,透明的袋子会瞬间变的朦胧。白色的馒头,树木和随时会下雪的天空,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场景。
蒸汽似乎也模糊了往事,这些片段像成卷的影片被收纳在供片盘里,跟着齿轮开始转动,从冬季的气息里流转出了一段如梦如幻的画面。我对家乡的周遭的地区不是太了解,只去过附近一个叫铁铜的地方。想要去铁铜必须乘船渡过长江,之后会看到一大片田野。在这片一望无际的田野里,金黄的稻谷垂着腰。当风吹过,它们微微摆动着,在田野里掀起了波浪。我坐在一个三轮车上,车厢是用木板拼接而成,扶手是挂在车顶上的几条彩带。彩带的五彩斑斓与车厢的原木色构造了一套独特的色彩风格。而颠簸的石子路也使彩带成为我保持重心的唯一工具。在摇晃中,我望向远处的袅袅炊烟,不知有什么会比此刻还要安谧。
齿轮继续转动着,胶卷上的日期来到14年枫叶缓缓飘落的季节。按理说,没有乌云的午后应该是明亮的,但是因为就要离开枞阳,天空像似被一层灰蒙蒙的滤镜笼罩,空气中弥漫着难以消散的情绪。我坐在前往南京高铁站的计程车上,透过有些浑浊的窗玻璃看到了外公迷惘的眼神,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没有出声。围绕着那辆车的还有很多亲戚。他们不停地将土特产塞进车的后备箱,用家乡话嘱咐着父母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我和弟弟。余音未落,司机便有些焦躁地想出发。车子启动时,一团忧伤堵上心头。
那段车程,十二岁的我睁大眼睛,想记下这里的每个细节。一路上,落叶纷飞,卷着杂物在半空里肆虐。树木尚且敌不过春秋的更替,生命更是如此。我没想到那年的告别,竟是我和外公外婆的最后一面。
离开那里后,才发现许多日子随风而去。在时间的长河里我已无法看清故乡的模样,但是总有些东西会被留下来。那些质朴,却来不及叙说的人们、门前的老黄狗和小菜园,他们似乎还在那个傍晚。狗卧在黄沙中,它的皮毛和大地的颜色交融在了一起。认出我后便竖起耳朵摇着尾巴,在夕阳的照射下缓缓地走向我。
(如果书写是记忆的冲洗,我们不过就是一卷渐渐用尽的底片,关于故乡影影绰绰的往事,当然保存得最为鲜艳,开头的起兴稍微生硬,画面交叠的远近情思大有巧意,但是形式化则难免显得多余,昔我往矣的文字,其实更像一阵今我来思的风,由远而近的拂过山河岁月。)
隔辈亲
飞机降落的那一刻时刻是寒冷的,我裹紧自己的Moncler羽绒服,呼出一口热气,结出的霜覆在眼镜上。时隔两年踏上回家的路途,迫不及待想要回到熟悉的地方,但碍于疫情我在酒店度过浑浑噩噩的21天。路途颠簸到家已是傍晚,宽大的别墅闪烁微弱的暖光,爷爷奶奶站在门檐下还如同记忆里的模样,不过眉间多了几分皱纹。
我卸下行李,坐在沙发上,看着切放整齐的水果,闻着深挚的气息,听着绵缠的絮叨,本该温馨的房间却在我的发呆中显得有些空荡。我的心思其实早已飘走,心眼儿这小子干什么呢?飞飞呢?知不知道我回来了?老地方组一局罢。我敷衍着对白,不久便起了身回房歇息。背后响起爷爷小心翼翼的疑问:“耀中啊不吃点水果吗?” 为了防止愧疚感上升,我决断地说我明天再吃,并且加快了逃离的脚步。
次日清晨,干凉的气息从被缝里钻入,望向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干涩。冬天是没有危机感的,只有急着与朋友见面的我心头丝丝激动。两年未见的同学,帅哥美女都有,这次相约聚集,迎接我这个国外留学生归来。大理石装修的洗手间里,我精致地洗头,吹卷,在头发变得坚硬之前喷上发胶,戴上Cartier机械表,铂金的链子,Rapper,年轻高调。红色的羽绒服映照着鲜红色的头发,在北京干燥的冷空气之中使我脚步变得轻盈,低空飞行般无法落地。家里的司机早已开着奔驰S400L停在了门外。我坐上电梯从二楼下到一楼,“爷我出去找心眼儿他们了嗷,晚上回来,别等我啦。” 对爷爷说完这些,我出了家门。
上了车,对司机小陈说了聚会地址,我开始仰头小憩。Gentle Monster的红色墨镜都遮挡不住冬日的初晨,红色的镜片把我的视界渗透成红色,高速上小陈驾驶着,和我搭话,聊到了爷爷奶奶。“耀中你两年没回来,不知道爷爷奶奶多想你啊。你爷爷整天走路到你老爷的山庄里,逮到人就说你考上南洋理工大学,可骄傲了。你这一年见你爷爷一两次,你可珍惜吧。”我嗯啊答应。
到了地方,司机帮我打开车门,几个多年未见的朋友在楼下迎接我。我跟他们握手撞肩,嘴里说着“what’s up, what’s up”,享受着一刻的繁华。众人拥簇着,我推开包厢门,看到一帮多年未见的朋友,一边喊着卧槽张耀中回来了,一边跟我拥抱击掌,真的比我回家还激动。看着圆桌一角坐着曾暗恋的女生,还是那么清纯,朴素,我坐在了她旁边,开始招呼众人就座。十几人围坐,你一句我一句,一番寒暄问暖,推杯换盏间,不知怎的聊起我爷了。
大抵是因他神秘的形象吧。说起我爷,一股自豪之情油然而生。作为老张家最年长的,他年少辍学打工,供起了他两个弟弟读书。他的两个弟弟是我们家族里的两棵大树,放眼世界都是雄霸一方的大人物。我爷爷则因为没读过书,一辈子事业没什么成就,年轻的时候还跳过大神,一个神神秘秘,性格莫测的老头儿,平日对外抠抠搜搜但对我绝对的疼爱有加。印象最深莫过于我次次伸进他的口袋都有小小的收获,糖果、瓜子儿,什么的,每次都能惊艳到我,我不懂外人对他的看法,只知道从小到大,爷爷看向我眼神里的慈爱快要倾洒出来。我轻松地侃侃而谈着,转眼一声叹息:“可你们有没有回家之后,就不知道跟爷爷奶奶聊什么,感觉很尴尬的时候啊?说实话我现在都不愿意呆家里。”众人出奇的安静。
坐在我身边的心眼儿打破沉默说:“追追(我的外号)啊,我见过爷爷,他不善于表达,但是他肯定爱你。你两年见他一次,以后能见他的机会也不知道有多少。这次好不容易回来,还是在家多陪陪爷爷吧。”周围的朋友纷纷说道:“对啊耀中。”“就是啊。”我身边的女生突然红着眼,说,她爷爷是她最爱的亲人,比父母还亲,前两年去世了。我和她挨着坐,却好像隔了两个世界,想不出什么话去安慰她。
那个中午,我和几个要好的朋友都酩酊大醉,互相搀扶着,脚步有些踉跄地跑下楼,十分滑稽。路边的积雪尚未被踩踏,街边的冷风吹得我脑壳疼,司机把我扶上了车。
回家的路途好像比来时要更缓慢且悠长。下车看着空旷的别墅大门,曾经热闹的前院,我竟生出些许胆怯,大抵是昨日的愧疚追了上来。我脚步不由加快,再快,伸手推开门。还是一样的灯光,还是那一样的眼神。那天我坐在沙发上,陪爷爷奶奶吃掉了一整个果盘。
(慈爱的长辈总有顽劣的子孙,叙述环节像是一宗幡然悔悟的场面,在杯觥交错之中穿插语重心长的道理,从而洞悉亲情的本质,情绪的收放略为做作,文字还算耿率流畅,整体看似顺理成章,不过书写一旦脱离了普通的俗世,正如最后那道果盘,读起来也就难有共情。)
记得
传说世界末年的3月18日是周天。你请我们吃牛排披萨庆祝你的10岁生日。那天我最后一个回家,等妈妈来接时,你告诉我其实你的生日在3月20日。我暗下决心,要把这个特殊的日子刻在心底。
小学班上的流行全由你带领。你第一个拥有qq号,第一个听周杰伦。和你认识不久后,我心悦诚服成了你最积极的响应者。在我被老师安排坐一二排的时候,你站在女生队伍的倒数一二。身高是最充足的底气,那时我总仰望意气风发的你。你推荐的动漫我从头至尾看完,你的言行观念我一以贯之。在大家讨论课本剧分配角色时,你偏偏故弄玄虚地说“sensei”。他们一头雾水,而我立刻领悟你想演老师。得到你赏识的快乐,不亚于吃一顿肯德基。
当我拥有人生中第一个属于自己的手机时,我对照着小本子,一丝不苟地按完了11个数字,将第一个电话拨向了你。隔天又接到你打来的电话,你扬扬得意告诉我,你究竟为我想了怎样惊为天人的电话簿名称。相比之下,我实在太死板,原本准备一板一眼填你的小名“诺诺”,刚拼完“诺”,输入法第一个联想词汇是“诺基亚”。听完一番你的奇思妙想,我嘴上还是不甘示弱,大声朝着电话那头的你讲:“我给你备注的是诺基亚!”但我记得那个为我量身定制的称号所带来的震撼。在我们挂断电话后,我这个小小的脑瓜,为之缭绕了一整天。
只可惜你当时为我创造的电话簿名称,我竟然弄丢了。凭空想是无解的。你可不可以醒来,再告诉我一次?
上了五年级,我那么小的个子却也超过了你。你开始追网红鼻祖沉珂。我胆子小,看她的照片直打寒颤,自然不再追随。渐渐地,你开始效仿沉珂用小刀在皮肤上划一道又一道口子,还向我们展示你手臂大腿上一排一排放射着腥红的疤印。我们像惊惶的小鸟围在你身边,大气不敢出,你却大笑着说流血的感觉很爽。
长高的我不再一味顺从,宣告反叛。但你依然享受众星捧月。久而久之,彼此之间心有灵犀地生出了一些嫌隙,就像板块扩张运动中,与太平洋相比微乎其微的红海,表面上还风平浪静。
上初中后我试图挽回,可在那之后,我们终究再没有话可说了。
偶然地,我们又念同一所高中。学校很大,但我总抱着一丝祈愿,坚信我们会重修旧好。直到我们都把新班级的故事拧得跟曝晒多日挤不出半滴水的干抹布一样,才不得不罢休。二次榨干之后,似乎比寻常刚认识的同学还客气生疏,一起放学回家的漫漫地铁路上,空气里都弥漫着沉默的气泡。后来你妈妈也会来陪你坐一截地铁,从见到她起,你便喋喋不休。可你们的谈话,我却完全插不上嘴。我为此遗憾,但终究习以为常。
再后来你病了。抑郁症。我浅浅问候一句,你礼貌作答。
直到你的消息将整个世界网成了一片紫青色,静止得连呼吸也抹去了。你沉没了。医生宣布脑死亡。
爸妈不舍得你走,在疗养院养着你每天的呼吸。因为疫情和留学,我却没能再见到你。说实话,我根本没胆子见到那样的你。我不停做梦,半年里每天梦到你。有时候回到小时候,有时候是长大了大家又一片要好。在梦里我甚至串联起现实,经历种种,你还是活生生站在我面前了。
今年你20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入睡前我突然重新记起了你当时给我存的电话簿名称,是蓝泽薄荷,我小时候梦寐以求成为的动漫角色。这次,我会一直都记得。
(书写是说给自己听的话,希望世上有某个人也能听到,现实那把搁在我们身上的刀子,一不小心就会划开一道残酷的伤口,因为很多事情都是来不及的,所以文字才必须生气而又温柔的倾诉,回荡缭绕在那些历历在目的风姿身影,最后留下彼此的纯真,痛也就不那么痛了。)
疫情的那些事儿
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繁重的学业压得我喘不过气,因而打算出去透透气,缓解一下情绪。随着夜幕降临,行人少了,孩子们的欢笑声也渐渐消失了。小区的池塘倒映着夜空的圆月,抬头望去不免有了一丝寒意。今天的十五,格外的寂静,而离这3809公里外的上海何尝不是如此。
自从上海履行“清零”的防疫政策后,我从未见过如此安静的上海:空无一人的街道、大门紧闭的商铺等等。那些只有在电影中才会出现的场景,却如此真实地呈现给了世人,仿佛上天按下了暂停键,星河不再滚烫,皓月已无清凉。现在的上海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空寂状态,不管是黑夜还是白昼,都是悄无声息的;大小城市都告别了喧闹繁华,长长的高架桥上充斥着空旷与冷清,没有了车水马龙,没有了人来人往。这一切还得“归功”于那该死的新冠,而我也深有体会。
可恨的病毒在世界各地流窜,每日更新数字的背后更是多少人的骨肉分离,多少家庭的支离破碎,我们的生活也因此被打乱。在 Circuit Breaker 的日子里,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常态,如今早已成为了奢望,如:与朋友出门吃饭、跟家人出国旅游、唱KTV等等,都不再可行;而戴口罩还成了出门必穿的服饰,再也不仅仅是明星还是潮流的装饰品。驻足在家的我,也活脱脱地活成了宅男的模样;在家里刷着手机,追着连续剧,身材也跟着走样。我对以往能自由出行,不戴口罩的日子甚是想念,也懂得了珍惜眼前的一切,凡事并不是理所当然的。
虽然疫情持续地肆虐着、蔓延着、进化着,但也唤醒了人们早已遗忘的真善美。随着时代发展的步伐越来越快,人们之间的互动也开始变得冷漠起来。大家都是一副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样子,可就是因为疫情,它虽然改变了我们和世界相处的方式,但也让许多人意识到了现今社会所缺乏的温情。正所谓“疫情无情,人有情”,不管是最初的武汉疫情还是如今的上海疫情,我们都可以看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志愿者们前来援助,特别是在前线抗疫的白衣天使以及在背后默默搭建方舱医院的建筑工人们。这些逆行的身影给了我们最深的感动,他们的平凡坚守让我们看到了人间的温情冷暖,可谓是“人间处处有温情,温情时时暖人心”。
不仅如此,疫情也促进了邻里之间的感情,好像回到了我小时候的农村生活。要是我们家缺东西,隔壁要是有,就会毫不犹豫递给我们,不像现在凡事都是以“利”字当头。同样,最近的朋友圈再也不是晒美照、撒狗粮了,而是分享着各家的邻居是多么的亲切贴心、厨艺多么的赞、与邻居交换了不同的蔬菜水果等等,真应了那句“远亲不如近邻”啊!这样的情形,令我不禁想起《诗经·卫风·木瓜》里的句子:“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继续维系这般礼尚往来的关系才能使社会充满爱。想着想着,不觉已是破晓,太阳穿过薄雾,缓缓升起。
(人心浮动的乱局,常需文字平定世道,如此这般借疫情时事抒发的见解和感想,不外乎可歌可泣的赞颂,以及同舟共济的展望,两年前业已发生的局面,时移其实事未往,相似的论调阐述大同小异,书写虽然不妨拨云见日,但是四平八稳的说理,还不如悲喜交集的抒情。)
圆
楼下的澡间装潢成大海的蓝色,在那洗上热水澡,蒸腾的热气会爬上镜子,把我掩盖了去。所以在盥洗盆的上前方有两扇百叶窗,同小学课室的毛玻璃一样,看出去的世界也是一片朦胧的雾色。百叶窗被绣上星星点点红斑的铁架子封死了,开窗驱散热气的过程稍稍有些困难,要把小手穿过铁架子,微微弯曲成绘文字弧形的笑脸,再垫上脚尖,才有力气推出一道缝隙。那外面是妈妈晾晒衣服的地方,偶有微风穿过廊道,背对背的衣挂相互摩擦着吧嗒作响。
听妈妈说,她那边的亲人都有自然卷,所以哥哥的自然卷是隔代遗传。哥哥的数学总是考得不错,看他给我解三角题,左手食指总是不自觉绕着头上的卷发一圈一圈地打转,过会儿丢给我写满了一页习字簿的解法。我一脸错愕,看着横七竖八被画了各种辅助线的题,再盯着他垂在额上一角的半圈,呆了一呆。大概那天生的自然卷赋予了他某些神力,所以我也依样画葫芦,考试时左手总也习惯性地以发绕圈子,也讲究着要以食指为中心,比划着直径一厘米的圆。
上学的日子总是特别无趣,我又内向害羞,兴许只有洗澡时才能哼着那不知名的曲子,咿咿呀呀的,也没个规律,但好在隔着门,声也传不出去。所以洗澡的时间被拉得很漫长,我就有足够的机会仔细端详我的脸蛋,还有那垂在肩畔的发。像剥洋葱一样,要先拨开最上层,然后像放沙子般,撩起的发稀稀疏疏降落地同时,我也就看清了那掩盖在深山里头卷曲着的藤曼。它们还偏生怪异得很,发根到一半的长度是完美的弧形,再往下像似受了刺激,一扭一扭的,像极了被工厂淘汰掉的螺旋钉上的纹路,半径从零点五到一厘米左右横跳。
上天在造人的时候,大概在我身上任性了,捏了半个脑壳的卷发,又索性用半个脑壳的直发覆了上去。但那卷曲的弧度和质感却又令我感到无所适从的恶心,摸起来滑得不真实,又突兀得很。我大概和数学家连不到一块儿,也难怪掌握了窍门,但卷纸上仍旧写着醒红的×和那扣了半分又半分交相辉映。所以我总是捻起拇指和食指,在深林里摸索着,用指纹感受那不一样的存在,连根拔起,不留一丝犹疑。
离地的发根包裹着凝白色物质,摸起来黏黏的,稍一用力揉搓,还会在指尖上留下那抹似浆糊状的黑色素汁液。我总也习惯性地将其附着在镜面上。长久以往,蓝色大海里的镜子竟长出了如蓝色怪兽般泡面卷的刘海,稀稀疏疏散落着,似个海猴子。推开澡间带出的风会稍稍撩起海猴子的面目,然后又遮掩了回去。妈妈清洗澡间的时候,会把海猴子的毛发一根一根拽下来,丢在外面的塑料垃圾桶里,然后在嘴里念叨着,企图感化我的双手以至于不那么勤奋。那片蔚蓝的海失去了一只海猴子,又会长出一座卷发堆叠的山,横隔在百叶窗和铁架子间微妙的留白。偶尔山体长出扭曲的触角,穿过廊道的风会让山体崩落,连带着滚下那堆满杂物的走道,和空气里似有若无的洗衣液香味做自由落体。
离开大海,撑起泛舟的我是孤零零的。大学的幻想是偶像剧给予我的美梦。但地广人杂的地方总有很多热闹,和人的交往总也生得出嫌隙。大概那偏生得扭曲的发爬满了荆棘,把阳光也给我夺了去。所以才想着要到乌节路的发廊,就在上星期二的下午,要去弄个波浪卷。
发廊里的沙发椅很柔软,轻轻地托着我的两瓣屁股。绑着利落马尾的女发型师从我身后走过,她的声音很温柔,问了问我有什么心仪的造型。她轻轻地拂动我的后发,就像开了一道帘子,里头露出了那卷曲的影子。她说得把头发熨直了才能烫,自然卷做出来的效果会像极了被雷电惩罚的爆炸头。我让她拿了个计算机,算了算下开销,竟超出了我原先预定的两百元。我又踉跄着拒绝地离开了那座暖黄色的天地。
我穿梭在人群中,黑白交杂的斑马线跨了一遍又一遍。砖红色义安城广场上有一座圆弧形的喷泉,我坐在旁边的石椅子上,听着风细细簌簌,穿入落叶又飘远了。恍惚间像是回到了那熟悉的澡间,镜中映着形单影只的自己,空中还飘散着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只是眼前又变得愈加模糊了起来。眨巴着眼皮的当儿,水珠顺势滚下,落在地上,散成了烟花的样子。
(烦恼三千长在头上,跟着生活如影随形,不尽卷曲而又难以笔直的体态,恰是面对成长的腼腆和尴尬,身体发肤受之基因,不过书写却是后天的挣扎,当整个世界仿佛小时候的澡间,只好将自己最原始的面目,以带点强迫症的文字,梳理出那种最自然的粗糙,完成孤独的难圆。)
小羊玩偶
小孩子总是不懂珍惜,爸爸抓的玩偶仅仅令我兴奋几个钟头,就被房间角落的两个塑料箱子永久封存。大箱子随着童年成长慢慢被填满,但是小孩的心却好似永远填不满。我总是踮起脚尖,挥舞短短的手臂指着娃娃机里的崭新小熊,睁大眼睛对爸爸咧开嘴笑。直到第二个箱子的盖子彻底合不上,妈妈才拍着箱子宣告对我和爸爸的判决,再也不许我们带新的娃娃回家。
09年的春节,第一部喜羊羊与灰太狼电影上映,我拽着爸爸妈妈跑去电影院看了首映。一场只有我在享受的电影结束后,爆米花柜台边上的纪念品展览柜叫我久久移不开眼。雪白的美羊羊戴着粉色丝绸的蝴蝶结,比身体大的脑袋软趴趴地靠在身后的支架,黑色毛线勾勒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绝对是在叫我带她回家。妈妈顺着我的目光看向玻璃柜,皱起眉头说我从不珍惜玩具,这次肯定也是一样的喜新厌旧。我摇摇头,赌气一般地说我会一直好好对待这个娃娃,不会让她沾染一丝灰尘。可能是被我的真诚打动,或者只是懒得应付我的无理取闹,妈妈和我拉了勾,让我许下了这辈子的第一个承诺。
后来我真的好好遵守了诺言,不管是赶完作业的疲惫,还是无所事事的悠闲,最终都会在夜晚被小羊玩偶吸收进她小小的身体里。就算是出门旅行,我也坚持把她塞进行李箱,陪我颠簸摇晃,感受陌生的天气,见证世界的缤纷。她愿意倾听我所有生活的琐碎,愿意拥抱我所有成长的烦恼,愿意守护我所有童年的秘密。这样的陪伴似乎弥补了我没有兄弟姐妹的孤独,像是拥有了只属于自己的躲避树屋。
几年后我独自来到新加坡读书,小羊玩偶寄托了爸爸妈妈所有的挂念。在独自一人的晚上,我把想对妈妈说的话告诉她,然后亲吻她的脸颊,希望思念得以传达。后来,外公在我六年级时过世,听到消息的我只是眨了眨眼,轻轻哦了一声。12岁的我并没有彻底理解死亡。但是看到安静坐在床边的她时,曾经被收纳的回忆涌现,抑制不住的眼泪掉落在她已经不再柔顺的绒毛上,泛开几摊淡淡的灰色。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睁大眼睛看着我微笑,仿佛永远不会被情绪动摇,却也永远可以接收我的悲伤。
在近十个年头的异国他乡生活中,我学会独自消化情绪,渐渐不再对玩偶诉说心情,只是偶尔想起在睡前小声道句晚安。她不再是初见时的雪白,蝴蝶结也被缝缝补补过好几次,生产标签早已被磨损得看不清字,只是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会亮晶晶地望着我。妈妈为了我不在假期时带她往返,给我买了一只相同模样的玩偶放在家里。她们一模一样,一样柔软,一样可爱,一样安静,独独缺了那份我收藏在她身体里的回忆,所以我知道她们完全不一样。
去年假期我搬了家,打开收纳箱的时候却找不见那一抹白色。我翻遍所有纸盒,所有角落,都看不到她的痕迹。我以为我会无法入睡,可那之后也并没有辗转反侧。现在我又买了很多新的毛绒玩偶,比她可爱也比她柔软,但是她的模样一直清晰地储存在我脑海中,过去多久都分毫不差。我想我已经不需要安抚玩偶的陪伴,但我也失去了那小小一份,本该伴随我一辈子的温暖。妈妈可能已经不记得的那次拉钩,却依然是我认真想要履行一辈子的承诺。后来的夜晚我也时常会思考她的去向,是否是在途中走失,还是当初的我根本没有好好把她放进收纳箱,也或许是与外公一起,带着我童年的时光去旅行了吧。
(在记忆放牧的山坡上,仿佛咩咩叫着一只绒毛小羊,玩具的叙述皆是主人的故事,从吾家有女的漂泊,到孜然成形的独立,草食系般的文字始终不疾不徐,沿途嚼着斑斑迹迹的草叶,尝到哀愁和幸福的蕴藉,最后像是明白了生命里的任何失物,其实只是待领于书写的深处。)
來,笑一個
來笑一個,店員阿姨告訴我們。
我急促放下手中背包和外套在旁邊的角落,僵直的身體,尷尬的笑了一下。他將厚實的手臂輕輕落在我的肩上,露出幸福洋溢的笑容。然而。我此時並無法顧及是否背景整齊或是“instagrammable”,也不管背後是否站著幾個尷尬的歐巴桑。店員阿姨細心地照了幾張照片。我連聲道謝後,接過手機。儘管從照片的細節可以看出店員阿姨生澀的技術,卻捕捉了最真實的情感。隱藏的情感像是X光機下的骨頭,一覽無遺。
我要登機了我告訴他。我右手緊握著自己的護照和登機證,手臂上像是衣架般地掛著外套。我小心翼翼地把身體稍稍前傾,飛快地騰出左手擁抱他。他也自然地張開雙臂,將我擁在懷中,透過指尖在我的背上敲擊,似乎起了安慰的作用。那幾秒,世界似乎暫停了。熟悉的味道在我鼻腔內遊蕩。這感覺20幾年來都沒變過。
於是,我實在是止不住鼻頭一酸。那樣的感覺像是浸泡在泰式酸辣沙拉裡的蝦仁,五味雜陳。
“好好照顧自己。”這是他唯一提點的話,其中沒有多大的情緒起伏。一旁的海關在入口檢查護照,那莊重的氛圍,並不影響空氣中凝結的傷感。我也只是點點頭,不敢再多說一句,深怕醞釀已久的不捨和無奈奪眶而出。
“愛你。”我說,配合著瀟灑的步伐,遞出右手緊握的護照和登機證給海關,就像孩子穿媽媽的高跟鞋般的逞強。諷刺的是,這一刻在我腦中早就演練過千百遍。
海關先生迅速地掃描了登機證上的條碼,也比對護照上的照片。此時此刻,我只希望猙獰面目並無出賣我。我走了幾步便還是回了頭。父親的面部表情中是極為複雜的。幾秒鐘的凝視,彷彿交流了千百句。後面的陌生人不斷走海關入口,使我不得不向前推進。他們嘻嘻哈哈地笑聲和我呈現鮮明的對比。
此刻的我,不斷地回頭,不斷地揮手。他也是使勁地揮著手掌。每一次的揮動急促且帶著不捨,讓我產生時間快轉到我們再見的那天的錯覺。這一切沒停過,直到我消失在那片機場訂製的毛玻璃後面那一刻,還有他消失在我目光中的那一秒。
一轉眼,我也二十好幾。九歲來到新加坡,父親就沒有在這裡待多久,他總是堅持守在自己的崗位上,然後給我們最好的一切,讓我們不愁吃穿。很多時間我都是待在這裡,一年放假時回去個兩次。父親即便忙於工作也不忘在週末空出時間,一家人開著約 1小時的車程到一間百貨公司,打發時間。雖然每週都去,卻不減有趣的程度。即使到今天,那裡還是我的最愛。我想,我不是逛不膩,而是那裡的回憶帶給我的收穫遠遠超出一切吧。
然後走進了快速通關,嫻熟地掃描了護照,面部辨識也順利偵測我的苦瓜臉。我故作鎮定地走向了免稅商店,故意好強地在那裡繞了一圈。20幾歲的我已經是個成熟大人,也不會有任何店員以防備孩子玩耍嬉鬧的姿態出現在我面前。這一點我是很清楚的。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能站在這裡裝成一位情緒收放自如的成熟大人。我看著貨架上的精美彩妝品,曾經在我眼中是我所嚮往的地方,如今卻如此黯淡無光。我拒絕了所有店員的協助,只希望能夠有幾個片刻的安靜。至少是我能撐住的這段時間。
接著,我也順利上機,特意訂了窗邊的位置。我打開手機和家裡群組報平安,並通知他們我得關掉網路。我打開手機相簿的照片,遊覽了一番。這一個月的回憶湧上心頭。這時像是潰堤的水庫。我也顧及不了身邊乘客大量或是憐憫的眼光,迅速將頭撇到一旁的窗邊。很多人都喜歡坐在窗邊,紀錄飛機升降以及雲層上的美景。而我,坐在窗邊,不只是為了將離島的畫面記在腦海裡,還有能和在地面上的父親近一點。
此時我笑了。眼淚也跟著一塊湊熱鬧。
(歸去來兮皆有大悲大喜,尤其少小離家的情境,歲月消磨春風不改,還有父親永遠靠得住的背膀,文字的離愁別緒大多典型,而且時空語境稍微混亂,但是楚楚的表情刻錄在成長的飄零,卻也拉出了動人的景深,拍照僅能捕捉畫面,唯有書寫能夠折返,當初的此時此刻。)
看大戲
阿嫲愛看唱大戲,大概是因爲喜歡熱鬧,可偏偏阿公又死得早,幸好老了之後還有生旦淨末醜誇張式的表演可沉醉其中。大戲是最鼓乐喧天的文化表演,阿嫲在韭菜芭城隍廟看完演出之後,總會順道來我们家住上幾天,童年隨著一聲聲銅鑼和二胡聲,留下了不斷盤旋著的悠揚曲調。
見阿嫲的到來,瞬間電視機上的熱播港片,像黃百鳴飾演的開心鬼,或林正英永遠驅不完的僵尸,我都覺得索然無趣,硬是要看到更新奇的法寶才覺得滿足。阿嫲拿我沒辦法,講大戲我又聽不懂,乾脆使出了教我摺紙人的十八般武藝。
或許因爲阿嫲以前在水果店工作,砍下了太多笨重的西瓜與椰子,骨陋的手指顯得僵硬。雖然如此,卻也阻礙不了阿嬤做起事來,那執著于剋服困難的精神。如果得不到想要的形狀,便換個方向,問題就迎韌而解,而若紙張太厚太粗,把它壓扁,就能解決。阿嫲把白紙對摺成一個個的長方形,較大的用作于身體,小的則用於四肢,臉則是兩張圓形的紙,最後全部塞入棉花,把它們粘在一起,也就轉變成了形形色色的紙人。
望著這些摺好的紙人,雖然裹著彩色紙衣,但蒼白和乾癟癟的模樣其實有點像是阿嫲。我有點不知所措,好在想起了戲子胭脂粉般的臉上都會抹上濃濃的腮紅,於是我便拿起了粉紅色的筆,在紙人的臉上塗上兩個圈圈,才松了一口氣。
那時候阿嫲是來照顧你的,媽媽多年以後對我説,除了去看大戲之外,每當阿嫲去監獄探望老爸後,都會來我們家住上好一陣子。至於爲何我和媽媽從沒去監探,媽媽的回答則摻雜了轻蔑與怨恨的語調,你老北啊只有阿嫲會去看他而已。具體的詳情我已記不太清,只懂得阿嬤確實住了一段日子,而家裡也都會變得很乾净,晚餐由一道道的滷肉、辣炒蝦取代了平時樓下打包的雜菜飯。
當摺紙人已經無法收服淘氣的心思時,阿嫲便教我摺紙鶴。平時忘東忘西的阿嫲,到了這個時刻卻一點也不馬虎,無需看説明書,就能熟練地複製出繁複的步驟。阿嬤低頭解說程序時,喃喃自語的念叨,有如在上演著不知重複了多少次的虔誠儀式,而我也跟著一起複述,一同為這象徵著祝福的千紙鶴,附上多一層的禱告。
除了城隍廟看大戲,阿嫲在每逢星期五早上十點半,都會守在電視機前,觀看每周播放一次的大戲。儘管沒有了哆啦A夢的時段叫我難過,可見阿嫲看得如癡如醉的模樣,也至少覺得有些安慰。阿嫲看戲時很奇怪,明明上一刻還對那凶神惡煞的反派人物,狠狠地駡道,彼个人真歹死,可下一刻便又嘆氣地說道,哎啊係可憐代。
我一天天長大,阿嬤來我們家的次數也越少。可能是把太多力氣都花在了教我新的摺紙招數,阿嫲看起來越來越沒精神。以後再見到阿嫲,也像是大戲中最常見的兩種顔色,無外乎喜慶的紅,和悲劇的白。阿嫲生性怕孤獨,生了五個兒子,兩個女兒,但來得多,去得早的也不少,離開的方式都帶有種離奇感。五舅是大力士,每天能輕鬆地能搬運幾層高的罐頭與牛奶,可是不料有天卻僅因晃神打了個盹便不再起來。大姑姑據説吸强力膠,幻想自己是個超人,從高樓上拐了好幾個幅度飛行而下,留下了兒子給阿嫲照顧。
看大戲的人,縂是希望這一壞到底的情節可以來個急轉彎,可往往也因用情太深而把自己也陷進了裡頭。就在莫名的一天,在學校裡接到媽媽的電話,說阿嫲過世了。原因竟是吃日常不過的糖尿病藥丸後開始暈眩,頭部撞到桌子而長眠不起。阿嫲在臨走前會不會腦海中也像是個正在不斷轉圈圈的戲子,如戲如夢地閃過一幕幕往事,再一次無力地見證了這終究都無法改變的命運。
喪禮之際,老爸雖已出獄,可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而由阿嫲帶大的大姑姑的兒子,因進了感化院而無法出席。我捧著金紙,想起了阿嫲在摺紙時雙目低垂的神態,也跟著一起那麽做,並在金紙抛下大火之前,往内對半,摺入更多的祈禱。
(粉墨而來撒手而去,人間如是一幕戲夢,悲歡雖然總是無法言盡,但是書寫卻擁有回魂的魄力,即是遙想也是追念的文字,依形折出了人物身上一道道傳奇和堅毅的痕跡,看戲必須傾倒,活著必須屹立,生命的強悍不外乎此理,阿嫲帶上孫女最動人的感激,隨著輕煙縷縷,依然還是看戲去了。)
一一得一
2019年新冠疫情爆发,爷爷不能每周来我家了。
此前的每个星期五,爷爷都会一人风尘仆仆,提着家乡的蔬果,在长途巴士上颠簸。他要跨越从湘乡到长沙的一百公里,抵达他女儿女婿孙女家的门口。那时我们还延续着工作日的忙碌,独自到家的爷爷会边等我们回来边看报。直到晚饭时间,家里进来第一个人,爷爷才会炫耀地打开冰箱,一一翻出他放好的菜果,“这是红菜苔,昨天刚摘的,沁甜,要早点搞着呷!”
小时候我们一家五口人都住一起,爷爷带我背乘法口诀表,“一一得一”,我说一句,他鼓掌一次。后来爷爷奶奶受不了城市的汽车尾气,钢筋铁骨都要闪到他们的眼睛,四个子女就复兴了家中的老屋,让这座桃花源云深不知归处。可是爷爷惦念远方的女儿,和花苞未绽的孙女,便每周风雨兼程,一步步丈量了两地的距离。从那个家到这个家,爷爷有一条精密的路线,几点到几点会有公车,哪个方向的巴士绝不会绕路,我原以为这是道难解的小学奥数题,可爷爷只觉得这是从A到B的两点直线距离。
爷爷带着整个家乡与我们相约,让爸妈与我误以为故土触手可及。我常常在周中就想象爷爷会培育出怎样鲜嫩的枝叶,他的米酒是否会更加香醇,他脸上的皱纹又会兜着几两邻里趣事。十多年来,爷爷从未间断两地间的穿行。长沙的夏天热得闷人,爷爷推着满当当的行李车,汗湿了整个胸襟,冬天的城市又湿冷无比,爷爷到家时,鼻子往往已经冻得通红。还有一年雷雨季节,爷爷夜里给我挖红薯,雨天路滑,他在菜园里摔了一跤,修养几月后又继续来看望我们。
爷爷把一百公里当成了家乡的小道,上面他单向的脚印一层叠一层。可疫情,废弃了这条土路。城市的人在城市中拥挤,乡里的人就在泥土上思念。八十岁的爷爷还没弄清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就被困在了鸡鸭猪狗的院子里。小道被迫转移到线上,爷爷的眼睛透过重重封锁,在手机屏幕中与我们连接。几年前爷爷做了白内障手术,那时他不理解时代的进步,机器居然可以替代人的手,现在他也不清楚,一颗为子女的心,换不来一张跨越城乡的通行证。
干净澄澈的岁月,被“非必要不返乡”取代,爷爷的子孙建立了这样一个病毒横行的世界,他伤心又疑惑,为什么变成了这样。那天他和我打电话,说起黄土飞扬的知青时光,没有乱七八糟的病毒,也没有人带口罩,院子里铺的是金黄的稻穗,面上是淳朴的红光。他问爸妈为什么清明节都不能回家祭祖,爸妈只好说条条大路都通不了罗马。爷爷拿着智能手机的手,比几十年前拿着锄头的手更加粗糙,他听不清这些指令的声音,也不知道罗马在哪里。疫情不像“一一得一”那样易解,爷爷的黄金时代逐渐萎缩在口罩后的话语里。
爷爷的小道被封锁后,家乡瞬间与我们拉远,爷爷的每周惯例却在停滞的时间中,步履不停。他种起了我喜欢的西瓜与杨梅,期待收割过后的见面,他看起了防疫的短视频,认真学习七步洗手法。我不知道那些年是什么支撑着爷爷周周跨山越河,但现在再也不好思考过去未来。挂下电话后,就让一份爱等于一次隔离的结束。
(数学诉诸超验逻辑,书写唯求情感伦理,当人生的加减几何,越来越扭曲变形,老人家的困惑和孙女的怜惜,文字虽然无从突破困境,却能找到将心比心的出路,没有怨怼不做呻吟,最纯粹的感念,需以最人文的方式做出题解,滋长百物的土地,也必将托起行则将至的步履。)
阴盛阳衰的班级
我高中三年的班级是全校最特别的班级,总共有五十二位同学,但只有七位是男生。长期被女生重心机又情绪化的能量包围,说实话我很厌烦。有时候希望有多些男生可以加入我们班来帮助平衡这股“阴”能量,毕竟中国贤哲拈出"阴阳"二字,来表示万物两两对应、相反相成的对立统一。可见如果阴阳不平衡,问题则会随之而来。
班里的同学创造了隐形的分界线,除了上课时间大家必须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向白板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分散在自己的帮派里活动。虽然大家身处同一个班级,但感觉像是各个帮派的聚会刚好使用同一个空间而已。帮派之间如果有互动,大家都是戴着面具挂上半虚假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进行交流。高三那年,有位同学和其他帮派的同学好上了,她原本的那群朋友认为她背叛帮派,便集体排挤她。后来她加入了新的帮派,两个帮派便形成了对立的局势,互相看不顺眼。帮派成员都担心被自己的帮派排挤,所以即使自己并没有不喜欢那位老大看不顺眼的同学,也会避免和那位同学有互动。大家个个像生活在宫廷里的奴婢,言行举止谨慎,对皇上忠心耿耿。我认为自己则像陶渊明一样,不想同流合污而选择远离官场,享受纯朴的乡下生活。但我比陶渊明幸运,遇到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而我们的帮派像是混乱宫廷剧里的一股清流,远离世俗享受文雅。
班里有个学霸帮派,成绩是班里最好的,但性格似乎和成绩相反。议论别人的坏话是他们帮派最大的乐趣,常见她们围圈低头小声议论,接着集体发出嘲讽的笑声。每当这时候我都会投给他们一个恶心的表情,恨不得她们可以看到自己那面目可憎的样子。她们还带领全班同学集体霸凌班上两个性格比较古怪的同学,对她们使用冷暴力。比如需要分组时故意排斥她们,导致整个班级谁也不愿意和她们组队。性格古怪的同学在回答老师的问题时,她们的帮派会互看,然后小声地嘲笑她们,像是要让全世界知道她们正在霸凌同学。帮派老大是班长,她看似和所有帮派都有着良好的交际,可是揭穿了都只是为了赢得所有帮派支持的伪装。她这一刻可以和你抱怨某某的不是,转头她可能就在和那位某某说你的不是。脸皮如此厚,演技如此好,不当演员真的可惜了。
男生在我们班里还真有点吃亏。比如体育课结束后回到班上后需要换衣服。别班女生都是到厕所换,男生在班上换。我们班是把那七个男生赶出去,女生们在班上换衣服,真自豪。每当需要班级派代表去搬东西,女生们都会理所当然地吩咐男生们去,他们人少发言权也少,只能服从吩咐了。此外,可能是女生都比较害羞慢热,因此上课时都面对老师的提问班里总是鸦雀无声。最后往往是男生捧场,回答老师。可能男生比较心胸广大,老师们教课时也比较偏向用班里的男生来打比方或开玩笑。在我们班里,男生仿佛被当成了用来缓解气氛的“工具”,真辛苦他们了。
女生占多的班级其实也有优点。重感情的我们会每人写一张小贺卡让学术股长做成合集送给当天生日的同学。爱干净的我们是月度班级整洁比赛前三名的常客。有巧妙手艺的我们除了布告板布置比赛常夺冠外,节日活动时也会吸引到别班的同学绕道而行只为亲眼欣赏我们的布置。拥有广大音域的我们也连续两年在班级合唱比赛中夺奖。颜值高又成绩优秀的我们吸引不少别班的男孩到我们班来物色女朋友。
虽然这个班级有很多值得骄傲的事情,但那些带着有色眼镜和面具生活的女生们无法让我对这个班产生好感。大学里没有这种干扰真幸福。
(记忆虽然是一笔流水账,书写未必需要样样同框,一个班级的你们我们之间,说长道短实属人之常情,其中的恩怨是非当做旧识聊天的谈资,或许更有共鸣的趣意,以文字严实记述其实显得过于叨絮,不妨对焦最亲昵深刻的一番人事,用更开敞的心怀进行留念。)
三年
和上个学期一样,这个学期的HD课也有拍摄。拍摄和剪辑我完全不需要担心,我们组可是有靠山的。或许正是因为这次的组员大多都是CMC的伙伴,勾起了我不少关于CMC的回忆。CMC也就是华文传媒系,是我在理工学院的专业,基本上这个专业什么都学,写作、拍摄、剪辑、广播、公关、设计一应俱全。
二零一七年年四月十七日,那是理工学院生涯的第一天。下午三点十五分,我抵达教室门口,十五分钟的等待时间有些漫长。如果那是门设计课,我大概只会有满满的担忧。但那是一门媒体写作课,而授课老师是位编剧兼导演,所以这天除了有些许的紧张,我更多的还是期待。我可以拿A吗?可以的,别担心。老师和同学会喜欢会认可我写的东西吗?会的,他们会喜欢的。我是这么想的。这门课需要写一个人物介绍和一个故事大纲,还有专门把成绩拉下去的考试。收到作业成绩时,我忍不住打听了一下。那晚,洗澡的时间好像比平时久了点,期望和失望是成正比的。好在我心情调节能力还不错,那带点咸味的透明液体来得快去得也快。朋友和老师常说“GPA doesn’t define you”,我明白,但我就是很在意成绩。我和考试大概真的是八字不合吧,我和这门课的关系好像也是单相思 。
另一个学期,有一门短片拍摄的课,要求每个人都写个剧本,老师会在四十个剧本中挑八个让大家分组进行拍摄。我将小小的期待装进心里的小气球,努力保持面瘫,不想让人察觉到我的情绪。我常给专门折磨我的设计课的文件取名为“给我一刀痛快点”,设计课没给我个痛快,反而是短片拍摄课的老师猝不及防地给每个人个痛快。礼堂的超大银幕上,直接浮现八个故事标语,玩的就是心跳。“美月姐姐,那个相亲的,是你的对吧?”,朋友有点激动地摇了摇我的手。心里的小气球要爆了,我得hold住我的面瘫,“我不知道耶,可能也有人写相亲”另一个朋友说,“哪有那么多人写相亲,就是你的啦!”嗯,是我。老师这种连个心理准备的时间都不给的玩法实在太坏了,所幸结果是好的。听着老师介绍每个故事,我都觉得很好,很喜欢。但每个妈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最优秀,虽然我的故事好像没有其他故事来的有深意,但我觉得我就是整个班最靓的仔。
那个学期末我看着成绩单上的“A”挺开心的,但“A”却突然从成绩单上跳出来,它说它没朋友,很寂寞。四个学期一个A,我可真厉害,这种情况是哭好呢?还是笑好呢?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令人堪忧的现实还是来了。其实从一开始还没来CMC的时候,我就猜到了这个结果。CMC涵盖的范围很广,看了所有的课程大纲,我就带着“大概会死得很惨,但没准儿我有一丢丢天赋”的想法来了。料事如神的我,果然是左脑进右脑出,偏偏和我最要好的几个朋友基本上都是接近学霸级的人物。有对比就有伤害,有些人六个学期换来三个三,有些人第一个学期就得到了。自从一年级的一个学期主动问过朋友们的成绩后,我就再也没问过了,没必要在伤口上撒盐,也不想听到“下个sem再努力”的话语。
我偶尔空闲时会想,三年的时间,你有什么收获?如果你读的不是华文传媒系是不是会更好?我只知道我不想搞设计,不想剪片,也不想跑新闻,老板大概也不会要我。这大概也是我为什么来南大中文系吧。
(校园是寄放最多记忆的地方,但是青春不由罗马字母标注,生命何有再多的三年,尤其现实匆匆而逝,书写更得抓紧那些怦然心动的一瞬,行文稍欠框架章法,较是随想式的回顾和抒发,虽然确有喜形于色的表现,可是偏向课业相关的细节,文字也就无从更为恣意的开展。)
如果可以
每到深夜,我会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晚我无意间听到了一首歌《如果可以》,瞬间触动了我埋藏已久的记忆。听着那旋律与歌词我想起很多也想了很多,但也只能沉默以对。看着窗外空荡的街景,陪伴我的只有对我不离不弃的寂寞。想要找个人倾诉悲伤,却下意识地打开微信去翻阅曾经的聊天记录。想起以前对她的喜欢,就像是她路过的风景,脚步从未停留,而我也没鼓起勇气与她并肩行走。傻傻的我只想着一直安静默默的付出来换她的一个回应,一句关心就很满足了。
我一向都比较喜欢成熟稳重,身材高挑的女生,没想到却对她产生好感。我依稀记得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她身穿白色衬衫,绑着个充满青春的马尾,身高不算高,但是个可爱的高度。一开始只是单纯的觉得她很外向,和谁都聊得来,渐渐熟悉后发觉她的个性就是一个很开朗的人。她和我一样是只“夜猫子”,喜欢熬夜玩游戏、追剧。之后的每个夜里都会一起打游戏、聊天。不得不说,她让我见识了什么叫又菜又爱玩。每次玩游戏的时候,她总是跟其他女生不一样,非要玩些冷门英雄。有次一对情侣玩得太坑,她直接开麦怼队友,以一敌二,妥妥一个女汉子,也让我听到了很多我没听过的词汇。但她也有温柔体贴的一面,有时候学习压力大了或有烦心的事,她都会安安静静当我的“垃圾桶”,我有任何不顺心的事都可以找她抱怨。每天我最期待的就是晚上和她聊天或被她吐槽。刚相遇的那段时光,是我为止最开心的一段时光,也是我现在最想回到的一段时光。
之后的一段时间,大家都忙着考试,我忙着复习,也不希望去打扰她,但那段时间真的很寂寞。好不容易熬到考完试了,我迫不及待的约她出去吃饭。吃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反正看到她,我就整个心情特别愉悦。才几个星期不见,出门前我竟然对着镜子看了许久,整理好服装才慌慌张张地出门。或许是年龄的关系,她从来不会在我面前展示她软弱的一面,可能她一直都把我当做“弟弟”看待吧,一个能陪她胡闹,又幼稚的“弟弟”。那次我隐晦的表达对她的好感,可惜的是那根我所期待的红线,最终没有出现。或许她只是认为我这个“弟弟”在开玩笑吧,看着她那还是充满青春活力的笑容,我无奈的顺着她所说的“玩笑”当作台阶而下。可能那时要是勇敢点,接下来就是不一样的故事吧。
虽然很失落,但是我并没有放弃,还是常常一起玩游戏聊天。她以前就喜欢化妆,但有一天她的妆却特别美,原来她官宣了。就当得知这消息时,躺在床上的我,感觉突然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即使手机砸在脸上都没感觉。那时的我曾认定她就是唯一,她就是完美的。脑海里一直浮现以前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只有她可以让我放下戒备,做真实的自己,可是没想到我能做的就只能默默祝福。
每次她的微信朋友圈都能看出她过得很开心,玩得很欢乐,但已经不需要我去陪伴了。偶尔看到她的朋友圈,我知道我应该替她感到高兴,但是看到她现在的快乐不是因为我,心就会忍不住的揪在一起。就如初见时,她的声音开启了我们的故事,只是我没勇气给个好的结局。那时想着,她过的开心就好了吧,我也不必再去打扰她了。最后的我对她就只是想念但不联系,只去关注但不打扰,把最后一点的体面留给自己。慢慢的,我跟她的关系越来越平淡,从无话不说到无话可说。
“妳是我,賭上世界的,決定”当最后一句歌词落下,我从往事的回忆中清醒过来。这件事已经过了很久了,但我发现把它挖掘出来时,内心还是会颤抖。要是被她知道我现在的状况,我都能想象到她吐槽我说:“臭小子,你颓废的模样真丑。”她应该也希望我向前走,去珍惜现在拥有的,不让过去的遗憾拖累我。要是在路上遇见她的话,我会鼓起勇气对她说:“好久不见,学姐。”
(玩游戏死了尚有两条命,但是单恋败阵便会一直躺平,除了听歌幻想聊以慰藉,还可借书写转化心境,继而吐露绵绵遗恨,像是回忆的说之不尽,文字虽然赤诚相见,不过掏心掏肺的姿态,那种痛苦后的清醒和成全,毕竟似乎大同小异,其实爱情还未开始,通常已成定局。)
疫情教会我的事
2019年8月份,我第一次离开家里一个人到新加坡读大学。对我来说,那感觉简直棒透了!我终于可以逃出那令人窒息的鸟笼,不用再一直过着活在我爸眼皮底下的日子了。我爸曾说过我是一放飞出去就不会再回到笼子里的小鸟。我也的确应验了他的话,跟家里通电话的次数从一星期三次变到两星期一次,来回新马的次数也从两星期一次变到一个月一次。每沟通一次都会出现矛盾或争吵,直接不联系会不会更好?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老天爷似乎听见了我的诉求,2020年2月份直接替我把新马关卡都封锁起来。收到消息的当下我内心还是蛮窃喜的。要说害怕也只是担心家人和自己会不会感染病毒,仅此而已。同年9月7日,凌晨接到妈妈通知爷爷已在医院安详离世。我像往常一样继续赶着报告,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即使知道长期洗肾的爷爷身体状况每况愈下,但想到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他了的时候还是会有点难以接受。我的脑海一遍遍回忆起妈妈前晚吩咐我打电话给爷爷说最后几句话的叮咛,因为医生前晚说爷爷已经时日无多了。可我心里一直想着报告,以为爷爷还有明天,想着等交了报告再问候他也不迟。结果,我失策了。最后我没能出席爷爷的丧礼,只因那时奔丧的成本太高,疫情的状况也不怎么明朗。
爷爷去世后的两个月,我的手腕莫名突起了一块小囊肿。我把对乳癌的认知转移到手腕上,幻想着自己可能患上了癌症,还一遍遍问谷歌:“手癌是否真的存在?”爷爷的离世加上对自己健康状况的堪忧,我主动跟许久未联络的妈妈通话。压抑许久的眼泪瞬间决堤,这是我第一次那么想回家。新加坡的看诊费用不是一般的高,从小就被灌输要勤俭持家的我非常舍不得去看医生。被我反常举动吓着的妈妈连忙托哥哥赚了一笔钱给我,叫我不要省钱要马上去看病。结果医生表示我手上的囊肿只是手腕的关节使力过度,只要减少重复性的动作,它便会慢慢消失。这一切只是因为我实习公司的电脑键盘空隙太大,我的手一直用着不正确的打字姿势才会造成这样的问题。问题解决了之后,我也明白自己还是脱离不了这一个困着我长达20年的笼子,我始终不是一只有勇气远走高飞的小鸟。
2021年12月4日,新马关卡开始实施管制性开放,时隔1年9个月的家庭之旅终于成行。我爸还是那个老样子,明明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他的性格,但每一次相处都会产生新的摩擦。前往下一间购物商场之前想买杯奶茶在路上喝也会被他臭骂一顿,只因下一间商场也有同样品牌的奶茶。好在我已有点积蓄,可以很叛逆地坚持自己想要马上买到奶茶的立场。后果可想而知,我全程都在被碎碎念中度过。继家庭之旅后,VTL制度的持续实行让我能够以买不到车票为借口少跟我爸接触。
2022年4月9日,新马边境全面开放一星期。真正与病毒共存的时代总算开始。父母脸上的老态已经到我斜眼都无法忽视的地步。我渐渐收起了自己企图高飞的翅膀,往日的戾气和小孩子脾气在我身上已不复存在。以往生活上的各种摩擦在我这只小鸟羽翼丰满的同时也渐渐被遗忘。对于我爸,我也已经想出了一个可以跟他和平共处的好办法,那就是秉持着 “见一次就少一次” 的信念继续跟他相爱相杀吧!
(在不知不觉的成长中,其实发生了很多事,书写不外乎描绘这些,总是措手不及的命运,异乡求学的经历摆置在病毒蔓延的背景,轻描淡写的语气隐含几番压抑的心悸,虽然回顾式的行文仍有随性松散的问题,不过坦然即是豁达的面对,明白了人非禽鸟,也就无有牢笼。)
创可贴
我对父亲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如果非要用语言形容,那他应该像2月底深冬那刺骨的冰雨打在身上的刺骨感触,或者像是《汤姆和杰瑞》的某一集中,地狱里拿着巨大三角叉的犄角恶魔。可与此同时他又像古希腊建筑里那根三个人都环抱不过来的粗大石柱,支撑着石制拱形屋顶。
父亲的生活太过于规律,以至于我都可以推算出他上饭桌的准确时间。他总是7点准时到家,到家后洗个澡,7点25至30分准时坐上饭桌吃饭。由于工作是体力活,所以吃完第一碗饭之后总会叫母亲帮他再添一碗。所以7点至7点25分是我、母亲和弟弟畅所欲言的时间。父亲上桌那一刻,客厅陷入有点尴尬的沉默,只有年幼无知的弟弟还发出咿呀学语的声音,时不时穿插塑料筷子碰到瓷碗的乒乓声。我不可避免地遗传了他令人讨厌的固执,高二那年的矛盾让我狠下心来再也没和他说过任何一句话,毫不夸张地说,这可能是我坚持最久的一件事,但这貌似并不值得被嘉奖。而母亲被夹在我俩中间,她柔软的性格让她并没有能力和精力去承担如此巨大深远矛盾中的调节者。爱恨交杂是对我们薄弱的父女关系的唯一形容,爱是因为血缘的羁绊,也是因为他再怎么讨厌我,还是供我读了大学,恨是因为他挥舞的鞭子和舞动的拳头早已将我的灵魂打的如起司一般千疮百孔。
这周六我罕见地从宿舍千里迢迢回了家,晚上的7点30分,洗手间门把转动的卡嚓声准时响起。他坐在母亲对面,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吃着晚饭。天花板上的暖光灯一如既往地照亮了我和妈妈在宜家买的廉价餐桌。今天母亲做了我最喜欢吃的油麦菜和红烧鱼,弟弟因为平板播放的《汪汪队立大功》异常兴奋。不知为何,我久违地抬起了头,偷偷地望着父亲的因为年纪原因有点萎缩起来的身影,他正和母亲讨论今天看过的报纸。
父亲比我稍微晚一点来的新加坡,听母亲说,父亲一直不肯放弃国内已经小有成就的事业。而作为一个传统观念很强的人,他也一直不愿意离开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直到有一次我夜里梦话中小声地喊着“爸爸”之后,他一狠心抛弃了所有来了异国他乡,当然了这其中少不了我母亲添油加醋的描述。不知不觉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父亲曾以他一头浓密的黑发引以为傲,有一根白头发就会缠着让母亲或者我帮他拔掉,如今时光的雪也落到了他的发丝上。父亲脸上的细纹也越来越深了,甚至有新的纹路逆着皮肤的轨道攀爬而上他的眼角和额头,常年皱着的眉头也形成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肚子因为年纪的原因也逃不掉鼓起的命运。皮肤比起以前也更加黝黑了,这其中少不了新加坡毒辣太阳的功劳。塑料筷子在他的手里显得格外纤细。他的手常常因为粗糙,而成为母亲开玩笑的对象,她总说父亲的手像厨房的粗糙抹布。如今细看,他的手不仅仅是粗糙,贴着两个肉色的创可贴,还有一些尚未愈合的刮伤。从双手延伸到臂膀,又能看出几道长长的伤痕愈合后,长出来的颜色更浅的嫩肉。
我好像从未如此仔细地端详过我的父亲,从青春期开始,内心的愤怒和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让我被恨意遮住了双眼。如今也算是半个成人了,但并没有好好地去重新地看看父亲的模样,或者说我之前尚未有那份勇气去这么做,所以现在才被逐渐衰老之迅速所触动。这是一种特殊且从未有过的感触,但世间大多数的情感关系不都如此吗?跟母亲洗碗用的钢丝球一样缠绕成一坨错综复杂且解不开的迷宫。从前总纠结于他是否为他那些年挥过的拳头和伤过人的话悔过,可如今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念头却是如何让时间走的再慢一点点,让生命中的人留的更久一点。
抬眼看了一眼父亲背后的时钟,钟的指针并没有也不可能听从我内心的祷告。扒拉完碗里的最后一根青菜,我久违地主动帮父亲添满了碗,还顺便从冰箱的医药箱里拿了一盒创可贴,轻轻放在他身边。
(这个世界多看一眼,就多老一点,书写是暂缓时光最有效的行径,如此将父女两人的关系和牵绊,静止在一种过往和当下的凝视里,一顿家常便饭隐藏了千言万语,现实虽然让彼此疏远,不过文字细腻有情并且浓郁如血,流露了心意盈盈的疗愈,其实也是骨肉亲亲的疼惜。)
沿途
我的少年时代,似乎就在那一天上了完结篇。每当想起一档伴随我多年的综艺节目停播了,就觉得遗憾不已。当时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的心跳好像漏了半拍。一放学,我就立马在网上搜证。无数的资讯在我的眼珠面上滑动,而画面渐渐地模糊不清。我一头趴在床上,打湿了刚换洗的枕套。心里多希望那只是嘴贱的小S赌气与观众开的一个愚人节玩笑,但却是康永哥正儿八经地发的一则微博,而下面的评论区一面倒,有气愤不已胡口乱骂的!还有问他吃饭的时候要拿什么来“下饭”的?更荒谬的还以死相逼!我看了这些评论后,心想他们不愧是《康熙来了》的忠实观众啊!
肩膀上站着乌鸦,文质彬彬的蔡康永。爱吃男明星豆腐,直言不讳的徐熙娣小S。这样不搭调的两人,竟然一起主持了整整12年!没想到吧?其实我也忘了,是何时爱上这档节目的。可能是被它包罗万象的节目内容所吸引,也可能是因为它似一把通往成人世界的钥匙。让当时呆如木鸡的我,透过这层“康熙“滤镜去了解以后要面对的那一切未知。
有一年《康熙来了》的开场动画,是一个珠光宝气的盒子瞬间从中涌出琳琅满目的节目内容。我下意识地觉得,如果我的生活也是这般多姿多彩的就好了啊!而我当时的“愿望”似乎成真了!就在叛逆期那几年,我经历了多次的人生变故。中学因成绩不好而留级,曾同班的同学先行毕业,家庭彻底的分裂,这一系列事件让我想逃,可那些烦恼仿佛鬼魅般如影随形。当时只有“康熙”每天都如约而至,让我那混乱不堪的世界有一处欢愉。感觉好像听着那些八卦、来宾糟糕的人生故事、荒谬至极的笑话,我那些看不见的伤口,就暂时不痛了。讽刺的是,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潘多拉的宝盒,打开后会带给人世间灾难,所以说愿望不要乱许啊!
我依稀记得最后一集的内容,主持人们就在床上闲话家常。我真的是啼笑皆非,难道与你们相处的时光只是大梦一场?我难以接受这样随便的结尾,更不敢去承认连自己最后的盼头都没了。当摄影棚的灯光全都熄灭,那一刻比2012年还像世界末日。顿时房里肃静的像停尸间,而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如同其中一具。
躲在一角自舔伤口的我,把自己放逐在死海上漂浮。我也曾试图挣扎,可是越是挣扎就越痛,所以渐渐地把心房关上、时常露出公式化的笑容、总是独来独往,把自己保护得密不透风。当时我以为那样就是成熟,那样就不会痛了。但每当遇到家里的问题,我又会原形毕露。在每次歇斯底里的争吵中,在每次毫无准备的离家出走中,我仿佛看到了小S生气地翻着白眼对我说“够了哦!窝囊废!你给我站起来!”
这样被“骂”醒后,我想是时候该做点什么了吧。于是去了学校的心理辅导室,摸着后脑勺尴尬地对着辅导员傻笑。我没想到的是、明明之前已无数次推辞了她的传唤,却依然愿意既往不咎地与我侃侃而谈。顿时,我的心“破防”了。“…你把这一年的转变写在这张白纸上吧”,她淡淡地说道。我看了看纸上的年份,脑海中的潘多拉盒子瞬间打开。是啊!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那天,我对过去的自己挥了挥手,而那张白纸变成了灰的渐层色。
后来的那几年,我比想象中的过得好。终于去了朝思暮想的宝岛台湾,吃了“康熙”介绍过的卤肉饭和盐水鸡,独自一人攀爬了小S每次都提到的约会圣地阳明山,在24小时的成品书店拜读了蔡康永的新书。沿途的一幕幕,如同台北101顶上的悬日缓缓落下。此时夜幕笼罩,让象山上的观景台成了个露天摄影棚。我用手机拍下那一刻的台北市景,就连忙从拥挤人群中抽离。当再次查看那张照片时,才发现画面有滴点模糊不清。我本想要回头重拍却转念一想,便点开Instagram分享了这张专属于我的滤镜。
(电视开启盛世,康熙造福百姓,在娱乐综艺点化众生的年代,惨绿少年浪尖后的频频回头,躲避现实沉迷荧幕,何尝不也是对于岁月的致敬,文字的姿彩稍微逊色,叙述的焦点语境模棱,不过胜在语气坦挚诚恳,书写不外拉开天线导入画面,然后重听一遍时间潺潺的回音。)
稀疏平常的早八大多是這樣戇戇的坐望著,而他連人帶羅厘倒入此間昏暗的後巷,剛好拯救了被落地風扇吹得乾癟的形單影只。
他明顯不怠慢人生,從開門下車,輕巧一躍,再從生物科學大樓內走出,是那麼的一氣呵成。身穿長袖藍色工人服,戴著應能防疫的醫用口罩,大白天裡卻沒有奇異的藍月亮照耀,因此也像是知道了自己無法同藍色小精靈一樣穿越結界,邁著的步伐是沉重的,手裡推著的銀色圓柱大罐子是沉甸甸的,一路轟隆隆地進入沒有車頂的載貨區。
這是上午不該有的悶熱,唯我接收老舊風扇在旁的來回運轉。兩方此時四目交投,相必渴望這波勉強的涼意,因此他打開罐子的閥門,讓液氮化身肚子裡的蛔蟲,再也沉不住壓力,遇冷液化成水蒸氣,讓後巷瞬間瀰漫大量白霧,漸漸向外擴散,消失片刻後又再次出現,置身若有若無的仙境,如同宣告這才是解暑的上策,而且是比出入守門員更有意義的頭路。
因知悉液氮釋放的用時很長,他拿起多有裂痕的手機,以慣用的孟加拉語,連同歲月一齊打磨,然後緩緩走向早已用盡、外側略顯骯髒的油漆桶,讓臀部坐於桶的上圈。只是屏幕很小,視訊中親暱的他方更小,雙眸便有空與我幾番對視,並藉由虛實之間的長呼短嘆,欲遮掩無所事事的除此之外,與我這般消耗青春的往日其實並無不同。
放氮期間畢竟都在嘶嘶作響,我聽不懂也聽不清他的談話內容,或許黝黑的膚色注定了他此生的無法安逸,這張被命運捉弄成失魂癡呆的面孔,終將退而不休,在輪迴的一片片白茫茫之中。
掐住時間的趕緊離開,他卻還在原地,經表情肌理與眉眼的相互連接,嘴部罩形有些微移,致使不規則的皺褶,是喪失等待放氮的耐性,估計還有些羨慕。雖不知他何時再來,會不會剛好我也都在,但藉著後巷放氮的時間,通話的寒暄,眼神透露命不止於此的會意,或早或晚,我亦應與這份碌碌無為徹底分離。
(人物有形氣體無依,兩者相應竟生這等妙趣,文字氣化但是有氧,幾乎可以無孔不入,活絡筋骨充沛元神,顯現出一個勞作勤懇的原型,同時回觀動中取靜的本性。)
環繞的男子
我經常在組屋區的走廊遇到他,他不像沒有家的人,卻喜歡在外反復環繞著更大的迷惘。
男子是個異族同胞,看起來五十多歲,樣子有點枯萎,常身穿有點違和感的時髦運動T恤和長版短褲,說不定記憶裡自己仍是未受驚嚇的陽剛少年。兩粒眼珠瞪得很大,深凹著恐懼,直直注視著前方。背總是很挺拔,雙手緊貼兩側,透露了不懂得放鬆的心情,身材比列不對稱,肚子圓得似走過的斜坡,雙腿則壯得有如樹幹。
新加坡組屋區對他更像是座等待探險的樹園,有時走著就突然大笑,圓大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但因手捂得看不見嘴巴,整個人憋得微微傾斜,也像哭泣的模樣,好比一顆婆娑晃動的樹,表面看起來隨風飄曳,實際是爲了搖蕩摧殘在身上的露珠。他不時突然咆哮,身體前傾得仿佛快要連根拔起,試圖從腦海中失序的世界掙脫開來,面部像被人拉扯過一般,露出撕裂的模樣,嚇走了旁邊的小小人,土地恍恍地震動,回音從一座住區震懾到另一座住區。
他不斷地徘徊與行走,從走道來到斜坡,再從指示牌來到路燈下,有種不被理解的身影被拉得越來越長。但幸好也有停下脚步的時候,偶爾會站在一旁嚼著麵包,邊看著眼前的草地。有一次,我在走廊喚了一下剛從溝渠出來的那隻黑白貓,沒想到卻引起了男子的注意。我立刻止住了聲音,本能地嚥了一口水。他卻只是轉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貓,沒有以往的瘋癲,眼神短得像是葉子落下時溫柔的側影,照映了他鱗波悠舞的從前。
(從正常到瘋狂,安逸的世道所不容的,當然更要書寫,文字由遠而近從表面鑽到內裡,仿佛在一瞬間完成人性的體貼和理解,題目雖然也算雙關,但是不如從貓或鱗中取意。)
拿着饭碗的女孩
去年爷爷去世了,我们一家匆匆赶回乡下。那几天摆灵台做法事,种种悲凉心酸不一而足,不摆席的日子,一家人自己煮点家常菜,围圆桌吃饭。
那天也是照常吃着,我们聊着村里的稻谷和队长的新屋。就是这时她出现了,拿着饭碗站在餐桌旁,全身一件遮至膝盖的粉色T恤,我们大眼瞪小眼。
伯母熟练地走过去,“又冇呷饭啵?”,她不回答,脏污的衣服抵着缺口的碗,迟缓地后退几步。这时又有个皮肤黑的小姑娘进了院子,伯母就叹口气,离开饭桌给她们盛菜吃,嘴里还嘟囔着“作孽哇”。奶奶拈着筷子又聊着,“池塘对面那屋,她姆妈进了监狱,爷老倌天天打流,剩下两个细伢子没饭吃。”
我有点惊讶,对面的房子向来荒凉,“那她们莫得学上?”,奶奶的皱纹一动一动地,“就只能咯样范咯,可惜了两个妹子。”说着,她们出来了,小点的不过五六岁,头发细黄,四肢瘦小,肚子却胀得特别大,可能长年不穿鞋的缘故,X形状的腿上满是伤疤。我尽可能温柔地注视着她,她也回望我。
我走近对她们说,“下次要穿裤子的啦,保护好自个叻!”女孩们的眼神却没有一点变化,伯母边赶饭边说,“她们不会说话!哪里又有裤子穿咯!”我瞬间觉得自己有罪,她们发出我听不懂的声音,这次奶奶也摇头了。妹妹的梨掉地上了,她捡起来继续吃,姐姐抢过用手擦了擦再递给妹妹。那顿饭,我吃得好辛苦。
后来爷爷的丧事办完了,两姐妹不能天天有东西吃了,我最后坐着城市的轿车离开时,看见女孩躺在鞭炮灰里,下半身依然未着分毫。
(人间的种种残酷,在小孩身上最为明显,面对如此的不幸,文字却不卖弄怜悯,反而从对话和对望之中,侧显了一种更为强大却不易表露的恻隐,以及最不舍的眷念。)
她
她来了。
我知道她会来。自从搬来这里,这几个周五晚上我都能在这家小酒馆看到她的身影。今天也不例外。正当我刚消灭完盘子里的食物,手里的红棕酒盏摇晃起伏,在间隙里荡进了一身黑色连衣裙,与稚嫩的鹅蛋脸相比踩着音乐的鼓点显得更恰合时宜,连酒馆墙壁上的斑驳也柔和了些许。
我一度怀疑她的出现。没有高跟鞋贯穿木质地板的都市之音,也没有招蜂引蝶的劣质香气飘过。侍应生走向她的坚定消除了我的疑虑,她纤细的手指如音乐指挥家的木制手杖,在菜单上的每下轻点精准控制着侍应生的颈椎。当然,还有我的目光。我曾有过几分窃喜,天真以为她是为我而来,准时准点不曾失约。而当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刚被端上桌的奶油意面,嘴角翘起的弧度刚好把我排除在外,我便不太好意思继续把她装进我臆想的平行世界。酒馆不大,昏暗的光线有着自己的意识,浅浅地照在她的侧脸。黑褐色的发丝垂至桌面,调皮的几缕随着酒花繁衍轻轻搭在两鬓,轻轻卷起青春的气息。她喝酒的姿势令我吃惊,奶油意面的小口咀嚼不复在,酱汁无法触及的双颊似乎不太避讳酒气,下颚抵在酒杯的边缘,倾斜的角度让我想起了意大利的比萨塔,酒液的自由落体与空气摩擦出情感交杂的花火,大概在到达胃的时候便能做出七情六欲的辨别。
小麦成熟的季节最容易染上愁绪,对于酒的渴望有些急切也就能够理解。刚进入身体的酒花在她的额头凝成汗,凌乱的刘海被打湿只好紧紧贴着肌肤不愿与青春一同逝去。她离开的时候则有些高调,鞋根毫无牵扯的砸在地面上,发出节奏不一嗒嗒嗒的声音。黑色长裙划过桌角时带着一丝奶油味香甜,看样子在酒精的刺激下显现出了该有的模样。我手中的酒盏也终于少了点东西,却显得越发金黄。我试图把剩下的都转移到口腔、喉咙和胃里,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静静等待酵母剥去工作日的伪装。
(酒国过客穿肠来去,文字像是年份久远的纯酿,只待这么一位佳人便可一饮而尽,目光如麦穗起风摇摆,意象烫舌灌喉却不伤脾胃,最后戛然停在欲力和酒气,化为泡影之前。)
一只后疫情时代的口罩
在这场席卷全球的疫情到来之前,我从没有见过她。更准确地说,在开放堂食的条令还未发布的时候,我对她的存在没有任何概念,一如我对口罩以及消毒纸巾一样陌生。然后,疫情来了,拿走了一些东西,又带来了一些新的东西。
第一次见她,是几个月前,那时候政策刚放开一些,楼下来往的人多了起来。她是进门的第一道屏障,把那些没有接种疫苗的入侵者阻拦在外。那一次,我就是这样被她拦住的,不过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打疫苗。
她个子不高,可以轻易看到头上三种颜色,棕色,更黄一点的棕色,和丝毫不含糊的白色。她戴着一副深红色的眼镜,镜框因为没有高挺的鼻梁支撑而颓唐地垂在面中的位置,遮住虚眯成一丝缝的眼睛,那双眼睛简单到可以一并归为她脸上一道不起眼的皱纹。眼看着我就要闯入,她向我蹒跚着走来,两条腿在一双黑色塑胶雨靴里像是一副锯了大半的高跷,几乎不能同时落地,所以需要伴随着整个身体的左右来回晃动,才可以勉强向前迈进。在她开口的一瞬间,我意识到,原来比她的行动能力更踉跄偏颇的是她的语言系统。那些高深莫测的句子,透过蓝白纤维的蜿蜒曲折,歪斜地译成一通咿呀作响的象形文字。
以后去那里,我都会事先准备好通关必备的繁文缛节,以此避免与她不必要的交流。前几天,不太忙的时候,她倚在一张很小的圆桌旁休息。我看见她摘下口罩,拿起银色的不锈钢水杯准备喝水,阳光从头顶的玻璃窗漏下来,很零落地下坠,快要落地的时候,一处错落突兀的暗礁将细碎的光托起,那是隐藏在她口罩下的一湾固执的下颌。
我坐在后疫情时代的一张塑料椅上,对这种渐入尾声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幽微的、蛮横无理的留恋。为了留下一些历史佐证,我折返回家,把今早打包好准备清除的不再需要的种种放回原处,我的房间应该总留得出一处来堆积这些不再必需的必需品。我看着那些口罩,突然觉得不大习惯,想到要迎接一个赤诚相见的世界,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病毒揭示生活其实只需半张脸,进出日常写实的场域,文字菱角更为具体,可是人物定格却又以意象处理,似是不忍逼真,毕竟彼此都想遮掩残念,准备迎来崭新的伤感。)
蓝天
那是一个接近蓝天的地方,就连雨滴都格外温柔。风从山坡上捎来了落叶,绕着圈打滚着飘远了。下过雨的午后没有变得凉爽,热辣的阳光落在地上,被屋檐斜斜地分割成三角,蒸腾的热气使得迈着的步子变得特别累赘。
在那凹进去的墙面里,并排着两张深色的塑料椅。揣着被折了数次的纸正扇着风的裸着上半身的老伯一脸惬意地靠着休息。只是恰好路过的我打破了这份宁静,使得他一脸歉意地站起来解释着午后阳光的炙烤被热成了桑拿房的汗蒸。我摆了摆手笑着无所谓回应这漫天的尴尬,匆匆地路过了蓝天一样的角落。
新年那会,雨和乌云很落寞,排列整齐的地砖少了三角形的阳光也变得恹恹的。于是转角的风呼啸地吹,撩起鬓角的发,我依旧笑着回应他大抵新年不回家了,他让我烧一炷香去观音庙里拜拜。我揣着这份虔诚,又匆匆地路过了这蓝天一样的角落。
后来大抵是贪恋这样温柔的问候,所以每每路过总是在心底盼望些什么。那黑白稀疏,留着平头的他,身着和大海一样蔚蓝的工作服,有着土地一样被阳光炙烤过的棕色皮肤,夹杂着深色的老人斑,偶尔一同在着蓝天一样的角落里匆匆地续上几句家常,末了又叮嘱我要努力学习。
他的身上有着春天的味道,只是身份大概很神秘。路过这里有四个月的光景,和他聊上的时间折合有一炷香的飘渺,只是动力被蓄满了和着那匆匆路过天堂的脚步也就没了问候他的机会。
宿舍4的屋檐是一整片的透明强化玻璃,叠成三角的形状,像极了一座巨大的温室,连同蓝天一并圈养了起来。
(陌生人的问候,常常悠悠我心,长句略有失控之虞,意象回旋荡漾,虽然踱出了度日的愉悦节奏,不过却也显得有些凑泊,而且舍楼出现老伯,或许得有身份的揣摩。)
门
她应该是这学期搬到了我的斜对面。得益于从小训练的耳力,房门紧闭也能辨认出她走路时的响动。见面次数不算少,但错失了说第一句话的良机,便一直构成僵局。从不敢在她的面庞上停留太久。对她的印象,全是一瞥拼拼凑凑起来的。她白得发亮,圆圆的眼睛,配一副架在肉肉的鼻头,类矩形的黑色细边框眼镜。散发着麦芽般的稚气常常从微微张开的嘴巴溜出来。
宿舍楼里装了很多没用的大门,一条好端端的走廊被砍成了五六半。在走廊上晃荡一圈,大门的响动声便如同触发的多米诺骨牌,此起彼伏。走前面的人往往要给后面的人担当开门的重任,但很有讲究。步伐需不紧不慢,不能堵了人的去路,也不能一副似乎要甩掉别人的嫌恶。
在我两手自顾不暇的时候,正巧碰见戴鸭舌帽的她也要回家。就这样,我站在电梯的左前方位,和她一同处在寂静的电梯里,一手拎着打包的菜饭,一手握着水杯,不敢转头。
刚好宿舍在左侧。电梯门开启,于情于理,我正好要走在前。“前人准则”烂熟于心,我预计将镇定拧下把手,敏捷穿过,迅速了事。结果仅剩空闲的两根手指完全辜负了重任,直接拖拽着我的整个手臂都扭曲一番,才勉强将门豁出一条缝。急中生智,伸脚去抵住了门,水杯里的水却随即不安分地漾起来。总算手脚并用过了门,再替她将门撑住。一系列戏剧化收尾,她站在我身后,低着头,很轻很轻地,用气音对我讲了一句“谢谢”。那是我们之间唯一讲过的话。
回到宿舍,关上门。估计这糗事大概记不了太久吧。
(每个人有各自的门,生活里的船过水无痕,文字轻巧詹淡,不过以「糗事」作结有点轻放,或者关门后干脆删掉此句,或者把门的象征,再稍微推开一些间隙。)
179巴士上的少女
上完课已是下午1点半,我匆匆赶往李伟南图书馆的巴士站准备搭179去Jurong Point见我2个月不见的哥哥。本来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以奔跑的姿态搭上巴士,但约定见面的时间只剩下半小时,再加上179的大门就在前方50米为我敞开。在形象和守时之间我选择了后者,因为我有口罩。
眼看巴士就要停在Hall 7的巴士站,有一位提着大包小包环保袋的少女掏出通交卡准备要下车。 “滴滴滴滴!”那是卡片余额不足的声响提示。这把声音成功吸引了我的目光,而我真正开始将眼神锁定在那位少女身上是因为巴士司机那很大声却又连绵不断的呼喊声。我将目光转向前方的司机,再试图用眼神帮司机一起呼唤那位少女的时候,她已经下了巴士往回家的路走去。我以为司机会就此作罢,他却激动地打开了驾驶门仓下车呼唤她。等那位少女再次出现在我视线范围内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张口罩都遮掩不了的关公脸。
同样身为脸皮不怎么厚的人类,我相信她是为司机在大庭广众这样呼喝她的举动感到丢脸。她提着大包小包的袋子一面低下头忍受司机的责骂,一面翻开袋子找出钱包用现金付车费。从她被汗水浸湿的浅蓝色T恤和穿着米色短牛仔裤所露出那紧闭却又微微颤抖着的双腿可以看出,她的背后肯定有眼睛,身后一双双炙热的目光给她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压力。当少女把最后一枚硬币投入钱箱走下巴士时,她很想故作镇定,假装没事发生。但是她默默用右手假装擦汗实则是擦拭眼角泪水的假动作却被坐在窗口边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离开Hall 7的路上,我看司机继续若无其事地驾着巴士,脑海根本回想不起刚刚的是非对错,只想着那位少女的心理阴影面积还有她该如何度过这难受的一天。
(彼此在生活摩擦,常会冒出小火花,啰里啰嗦的语气,暗藏了观察入微的细密,乜斜眼旁观的视角,投射了一种毫不矫情的怜意,长句仍然过分,但是明显已经说不听。)
月见草
她总是穿着浅粉色polo衫和深粉色马甲,染色不那么均匀的头发被一把束起在脑后,与别人不同的黑色口罩似乎是统一服饰下残留的个性。我第一次去那家美甲店就注意到了她,个子很小,眉眼弯弯,哪怕一直坐在小矮凳上低着头,也掩饰不住她的雀跃。念出我预约的手机号后,她摊开掌心,指向最里面的空位,朝我笑笑:“美女,先去那里坐一下吧。”我挺喜欢她们对客人的称呼,于是也朝她笑笑,心情颇好地坐下等待。每个美甲师的习惯都不太一样,她在示意我换手时,会用中指轻轻点一下我的手背。有一点点痒,像小朋友想引起我注意的时候,拉一下衣袖的感觉。
第二次去那家店的时间比较晚,店里没剩几个客人,她看着我的指甲认出了我,说我就是那个让她在指甲上画粉色小蛇的美女。我于是翻翻手机相册,找出了一张更为难她的图片。她咬咬牙,跟我说没问题。或许是因为客人不多的缘故,她比之前活泼了很多,就算是拿着细小的刷子画着线条的时候,也不忘和其他美甲师吐槽新交的男朋友。我是她的最后一个客人,给我结完账后,她去了帘子后面的小房间换下工作服。她松开高高扎起的马尾,穿了一条黑色短款连衣裙,似乎还轻轻描了一条上挑的眼线。很美,却不是张扬的美,是收敛花瓣后,瞬间开放的美,好像在夜晚绽放的月见草。
后来我再去,便不再是她给我做指甲。但是我看到了她,依旧是坐在最里面的角落,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低着头仔细摆弄着笔刷,等待着每天傍晚的盛开。
巧克力女孩
我讨厌五点多的西晒,可是迫于现实因素我必须趁着让我睁不开眼睛的烈阳等待199的到来。眼前突然闪过一道模糊的亮光使我暂且从耳机所隔离开的世界里脱离。
那是一个深巧克力色的肩头,它有着女性独有的纤弱,不难从妆发和口罩之上的浓眉大眼之中的灵气推算出少女的年龄大概正值20出头左右。浅咖色的紧身的包臀裙衬托出了成熟女性完美的曲线的同时也衬托着她的肤色,胸前的五颗纽扣仅仅扣上了两颗,刚刚好不偏不倚遮住了大好春光,让人遗憾但又遐想无限,光滑的双腿被高跟鞋衬托地更加修长,黑色的Chanel小羊皮包包挂在肩上悬在腰间,增添了几分贵气的美感。即便口罩遮住了大半容颜,她的美丽依旧让我在那一刻沉沦。庆幸的是今天刚好戴了上周网购的渔夫帽,肆无忌惮的目光被帽檐完完全全遮盖住。她的肩因为友人的话语的逗趣一耸一耸地上下浮动,涂在肩头的金粉折射着夕阳的暖光,应该是即将离开学校去和朋友享受周五夜晚的疯狂,暖光一闪都能想象到入夜之后她在舞池中央肆意舞动的身姿以及红唇妩媚的微笑。不得不说,一行人中她并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可却偏偏抓住了我的视线。可能是她过于耀眼的笑容从眼眶中跃出,可能是她比较少见的巧克力色皮肤,也可能是特地在颈项涂抹的闪粉刚刚好中和了夕阳的酷热。
我的注视因公交车抵达终点站而刹然而止,好在她并没有发现我过于专注且炙热的目光,和我擦肩而过,鼻尖瞬间充满了少女体香和香水混杂的特殊结合。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随着步伐左右摇摆的腰,以及被精心卷好角度的长发所遮盖住的肩,不得不感叹她散发出的青春洋溢是我未曾拥有过的活力。
(女人是水做的,女孩是朱古力做的,文字倾尽全力将人物尽收眼底,句子拉长似无必要,却也像是不可抑止的贪婪,不过明明彼此皆为花样,最后的感叹似乎过早显露老气。)
只是美女变老了
最后一次见到这位阿婆,大概是半年前在回家的巴士上,而她那标志性的红卷发依然那么地艳丽。自疫情开始,咖啡店的阿公阿婆无法聚集,我除了少偷听八卦以外,也少了见到这位阿婆的机会。
坐在一群阿公阿婆之中,真的很难不去注意到她的存在。首先她那头红红的卷发在众回灰头白发之中已足以吸睛,就像路上的红色交通灯,在视觉上给你来一个冲击,迫使你愣住一秒,回头再瞄一眼。而她那顶卷发,说又蓬松又稀疏,真的不是在自我矛盾。似乎是为了掩盖脱发的事实,刻意在烫发时选择了最小的卷度,把头塑型成一个大灯泡。但即便是如此,依然能在这层烟雾弹下看见那光明的头皮。
她身躯瘦小,却不驼背。尽管穿得花花绿绿的,但不会让人觉得老土。肩上挎着一个小挎包,与其说是来跟老朋友们一起喝kopi, 她更像准备好随时到乌节路逛一圈。她椅子的摆放比其他人稍微更靠后一些,翘着脚,听着其他人分享谁家的老公又怎样怎样。偶尔不感兴趣了就划起手机,或是点一盘菜头粿,许久才见一次她点起包里的香烟。直到话题聊完了,一桌人散去,她也独自回去。
那日在巴士上的偶遇,我刚好正与妹妹发简讯,忍不住还是把遇见阿婆的事发给她。
那阿婆的头发还是红色的吗?是的,她头发依然是那正红色,就如容颜易老这回事从来都未阻止她继续爱美打扮一样,而美女也只不过是老了而已。
(红颜红头到老,美女一生皆美,书写他人满足自己,似乎将人物当做从容享乐的楷模,带点调皮的嘲讽而又不失敬意,流露了两造女人心眼的细腻。)
俗气
金边的市中心有一条河,我顺河而下进了这座城。
来到这里之前,金边对我来说已经算得上是臭名远扬,一路上和别人聊起路程的时候总会冒出几句让我小心之类的话语。好像在这座城市里,吃顿饭都能少个钱包、喝口酒也会丢了肾一样。诚然,这些忠告多数来自于暹粒的友人口中,难免有些攀比抹黑的嫌疑,不过我还是会有些揣揣不安。
河道比我想象的宽敞,站在河堤旁边望向对岸,只能够看到星星点点的人和车,不知道是不是黄昏的缘故。东南亚的河水也是浑浊的,正好符合了我一路跋涉过来的双腿,却还要滚滚的继续往前去。就着刚刚开始点亮的路灯,我在河畔的夜市闲逛着,随口吃了一点东西,多是些油腻浓汤类的饭菜,然后自动的回到了夜市中心的舞台处。
也不是因为什么,纯粹是劣质的音响真的无法忽略。
台上有一群男女在唱歌跳舞,姑且算是当地的歌舞团吧,让人群自动靠拢,好像着了魔一样。周围的衣着打扮都有些过于鲜艳的土,台上的几位更是极致,几乎同一个模板刻出来的,不过那个男人却有些引人瞩目。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比别人矮上了一小截。电音歌曲震耳欲聋,歌舞团舞步土嗨,那个男人好像领唱一样在台上自如的变换阵型。
扭腰,甩头,前踏两步,向右划半步。脸上的笑容俗气、开心。再扭腰,再甩头,向后踏两步,再向左划半步。还是那个笑容。我感觉自己一头扎入了地球上最俗气的舞厅里面,刺眼的LED代替了水晶灯。我突然想上去和他一起跳舞,突然想和他一样穿上紧身牛仔外套,穿上紧身牛仔裤,然后一起踏出整齐的土嗨步伐。
不过我没有。我退出了人群走到了河堤边,向小贩买了一包烟,然后坐下来点了一根,突然有点想哭。
(旅行必须时时开眼,所以多见怪事奇人,前半循声踏入妙境的描写颇为迷人,后半则是人物奇装异服的描写,最后的情绪缺少酝酿,或许还需更多催染的铺陈。)
食堂门口的目光
口罩也遮挡不住她锐利的眼睛。
她的眼睛像蛇,永远在灵敏地四处巡视。她的身体却不似蛇,她走路会摇摇摆摆,只要一坐下,全身的赘肉就会随着她的身体被地心引力拉进座位里。
她身前的桌子放着平板电脑,铺好一张张圆形贴纸。她在她的专属座位上可以一整天都纹丝不动,眼睛却不会怠惰。她审视每一个经过她座位的人,只要有人敢无视她的存在,她的嗓门便会对准对方:“喂!”
“你scan了没有!”
她臭着脸扫一眼对方绿色的手机屏幕,盯着对方粘上贴纸,眼睛才会放他们离开。
我常去学校南部的食堂吃饭,被她吼过一次后便不敢再怠慢,总是早早扫好二维码,让她看一眼,然后仓皇逃窜。
星期一对我来说是最痛苦的,我得一个人拄着拐杖从学校走到食堂,需要爬上坡,我沉浸在疲累与倦态中,像个正在爬山的孤行者。到了食堂我才发现,我把手机留在书包里了,又没办法伸手去拿。我站在入口外,看着她锐目巡视着每一个经过的学生,突然有点不敢踏足进去,但只能硬着头皮公然违规,越过她的目光,先找了个最近的位置坐下,就在她前方。她的目光如芒在背,我匆忙翻找手机,她却在我起身前先了过来,不说话,只是将贴纸贴在了我的衣袖上。她的表情有点难形容,好像不是很习惯对这班欠揍的学生展露温软的一面,所以她脸上的关心中带着点生硬,也好像不太知道要说什么,在我答谢她过后打量了我发肿的脚,静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你的脚做么?”
“要我帮你买饭吗?”
我观察着她的表情,她平时冷冽的眼里竟带了一点担忧,在我不好意思的拒绝后无声无息地滑回座位。这是我有点愧疚,我竟因为她对我流露出关心而感到惊讶,居然因为她平时凶神恶煞的模样,就下意识地把她当作一个只会吼人的SafeEntry机器,我忘了她也会有感情。
我买好饭坐下,又感觉到她注视着我的背。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就默默低头玩手机,却又突然担心她会不会觉得我玩手机很不好,于是又关了手机,边吃饭边胡乱想着自己物化人家的行为。突然肩膀被拍了拍,竟又是她。
“你要不要买水?我帮你买。”
我受宠若惊,第一个反应便是拒绝。她又坚持了好一会儿,说没关系Aunty帮你买,说得我有点动心,因为我真的有点想喝瓶可乐。但不知道怎的,嘴巴先比大脑作出反应,嘴巴连连拒绝,像是在害怕些什么。来回几次后她也不再坚持,走开时眼里似乎带了点不开心。我又后悔了,但也不知道该如何补救。
我充满阴霾的星期一早晨里,她竟是第一束射过云层的阳光。
(怒目慈眉一体两面,仗义每多屠狗辈,为了巨细靡遗记录经过,语气多少有点累赘,不过写实的刻度还算清晰,人物足够圆融立体,题目不妨改成safe-entry。)
光斑
他的指尖在黑白分明的键盘上跳动,绑在脚上微微生锈的摇铃随着节奏踢踏,面前的麦克风收录了他饱经风霜的歌声,他把自己组装成了一支乐队。人群像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地从他身旁经过,有些会用一首歌的时间停留,注视着他。有些会从人潮中走出来,给予一些鼓励。
每次经过义顺地铁站的地下通道,我都会看见他。他会的乐器很多,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听到不同的风格的伴奏。搬家后,再次看到他已经是很多年后的事了。他还是穿着一套整洁朴素的上衣和长裤,身材却比之前臃肿了不少,稀疏的头发和两处发白的鬓角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因为疫情,他戴上了口罩。键盘、摇铃、麦克风都不见了,只留下一个音响。没过多久,通道里传来了他提前录制好的歌曲。音乐在通道里回荡,他紧闭双眼,匆忙的人们似乎也放慢了脚步。整首歌播放完毕后,他向大家送上了祝福和叮嘱。
地铁地下通道像往常一样的繁忙,每天成千上万的人从他面前经过。可是他的世界里没有人群,他无法识别人们的样貌,只能感受他们的脚步声。他的世界里也没有黑白,只能依靠听觉在键盘上演奏。在日复一日的歌声中,唱的其实是自己坚韧的精神。如果他看得见,生命或许会完全不同。想到这里,我向他身旁的募捐箱走去。
(盲人歌手地下音乐,必须投掷的注目和亲近的同情,虽然一概不缺,不过人本式的描述却也流于表面,不妨让光影移动的意象更加斑斓,或者氤氲的气氛更加幽微。)
菜饭安哥
Can11菜饭档的亮点除了实惠的菜饭,卖菜饭的安哥和菜饭档口一样有名。他可以靠一个人的力量喂饱几百名食客的肚子。他身材微胖,印象中他每一天都身穿灰色T恤,顶着一头汗水卖力地装好一包又一包的菜饭。
可能是环境所迫造成了他急躁的脾气。
还在队伍后面时,已经可以听到安哥洪亮的声音:“下一位!”“打包。”还在盛饭的他紧接着问:“要什么!”这时我会想等他盛好饭时再回复,但他没有听到回复会继续迫问:“要什么!” “蒸蛋。”“还有!”“茄子”“还有!”“咕噜肉。”待我说完了想要的菜,他才盛好饭准备要盛菜。有时他记得,有时他不记得我点了什么菜。不记得时我就得重复一遍,同时心里一百个问号,记不得那干嘛那么急着问。盛好后他说:“三块!”我掏出手机打钱,听到我没回复他会再说一遍“三块!”“好!”我赶紧回答以免他再重复。听到回复后,他一边用衣服袖口擦掉脸上的汗珠,一边检查钱是否打得准确。接着继续开启嗓子,接待下一位食客。
通常买了一次后,下一次大家都会自觉地打起十二分精神迅速给出反应。在选菜时稍微犹豫一下就会听到安哥不耐烦的语气:“快点啦!”。除了完全不容许你有选择困难症发作的余地,也不允许你有改变注意的权力。有一次排在我后面的人改变主意,在安哥正要盛菜时想要换菜,导致安哥需要走回去到那个菜的位置盛菜。那个人遭到了安哥的怒瞪,以及不耐烦的谴责:“啧,你玩我啊?”那个人吓得惊慌失措赶紧道歉。此外,不知是因为要快所以不搭理或是对少饭这个词的定义与普通人不同,他盛的“少饭”从来都没有少过普通份量。
现在的我,买饭过程流畅得已经可以“制服”安哥了。只要确保声量大和给予即刻回应,安哥就没有机会对你发脾气。即便面对他的迫问,我也会等到安哥盛好饭后再说出想要的菜,以免待会我又得重复一遍。有时买完后会在心里窃喜,战胜了难搞的恶魔感觉自己真厉害。
(粗茶淡饭的人生,常有重口味的人物,趣味横生而且充满动态的生活切面,怨念背后其实是一种心照不宣,多几笔青筋暴绽露的表情,肯定就更加活灵活现。)
被祝福的責罵
每當我回國的時候,總是會儘快安排一次到著名的廟宇,進行一年幾次虔誠的拜拜。其實心中並無奢求,只感謝半年或一年間眾神的保佑和幫助,也為洗滌自己的心靈。
那裡的遊客很多,不少香客在疫情前都會前來朝聖。好幾輛的遊覽車有如排排站的大排檔,後面接著永無止盡的人龍。香爐旺盛的香火和人潮擁擠並無時無刻躲避香所掉下來的香灰,形成鮮明喜好和厭惡。媽媽總說香火旺盛也就是最靈驗的時候了。
每次完成三層樓的上香後,也差不多一個小時了吧。所以,有時候會在廟宇的門口小空地的鐵椅上稍作休息。我總是會注意起一旁的「執事人員」,為了便利且減少理解上的困難就姑且稱他們為「廟公」。他們全身穿藍色的馬褂,蔚藍色的長褲,然後頭上頂著一頂紅色竹編的竹帽。有一位更吸引我的目光。他的上衣比其他人顏色更深,幾乎和褲子成為一套。他的腳上和其他人一樣,總是踩著一雙我稱為「功夫鞋」的鞋子。(周星馳「功夫」電影裡的那種)我想,他獨特的上衣或許代表他和「店經理」差不多吧。他總是坐在鐵製高板凳上,我阿嬤家也有的那種;以紅色的墨水寫上「XXXX宮」的字樣。他隨性卻不失霸氣地坐著,的確有「神明代言人」的樣子。他的臉上有著歲月的痕跡,但不是令人害怕的滿臉縐折。一根根魚尾紋在我眼中反而暗示著他的人生歷練。舉手投足間他散發的正氣。紅色竹子帽依然清晰看得見他的頭髮,雖然頭髮稀疏,但是並不影響他的氣質。雖然微微的駝背的身軀,雙膝站立起來有微微的彎曲,但是從鐵凳子起身和行走上幾乎不成問題。
那裡有擺放一個跪拜的酒紅色墊子,來「收驚」或「改運」的善男信女會跪在廟宇的正門口,面對神明。這時「廟公大人」便會從自己的談話中倉促結束,堅定的步伐走向信徒,詢問名字後便迅速轉身,向王爺或中軍府前稟報。他的語調高昂亢奮,一連串台語和術語後,接過一旁廟公遞給他的「責仗」。又在一連串稟報後便「責打」信徒。他站在信徒斜後方,快速揮舞著,以毫米之差的距離不接觸地「責打」信徒。鏗鏘有力的「責罵」中,屬實沒有任何普通被責罵時的難受,確實在結束時有如釋重負和煥然新生的感覺。
雖然廟公阿北不認識我,我自己也只有被「打」幾次,但是每次回去拜拜時,總是會特意欣賞這幾個廟公阿北的英姿。我很尊敬這份工作並感謝他(們)的付出,也希望這樣的台灣傳統廟宇文化可以繼續流傳。
(廟公乩童徙居兩界,周身寫來也就自然淋漓,文字喜從鬧中取意,後半儀式場面的描繪稍微拖沓,結尾外掛立場的收筆,不若讓俗世中人自行精彩落幕。)
老兵
初中时每天随着我去上学的是一个老人清晨练功时的吆喝,犹如冲锋号一样,我坐着车飞驰出小区,他在阳台上中气十足的喊着“冲啊!”,有时也会唱唱红歌。这样的声音对于早起的人来说不算讨厌,但我想睡懒觉的人一定特别烦他,比如周末时的我。
那天出门不算着急,妈妈的车开得很慢,路过他的阳台,我看见了这个每天固定时间起床练功的老人。穿戴整齐,带着一个军绿色的部队帽子,我外公和爷爷也都有一个。帽子把头发遮的严严实实,但我想那个年纪,头发一定都花白了。他的个子很高,双手撑在阳台栏杆上时胳膊也能伸直。只见他微微屈膝,又猛地蹬直双腿踮起脚尖,抬头望天,伸长了脖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嘹亮的“嘿!嘿!”之后他往回走了一步,扎起一个马步,开始锻炼身体,随着双手的挥舞发出嘿哈的打气声。我调侃道:“老头身体还挺好,每天会练功呢,邻居都没有意见吗?”妈妈说:“他是个战场上下来的老兵,区里经常派人看望他,大家也都忍忍。”“他有儿子女儿吗?”“没有呀。”车慢慢开出小区门,他的阳台也被路边的竹林挡住,看不见了。
往后的每天依旧是他的吆喝声催促着我去上学。突然有一天,我看见他坐在轮椅上练功。突然有一天,阳台上没有了人影。
(老兵不死只是凋零,虽然是从过往的记忆唤起,不过三言两语文字简练,从一个照面扎稳了人物的身世和身影,连动注入了时代逝去的气息。)
河边的演唱会
今晚的夕阳好像有点烈,照在后背上火辣辣的,本来就很热的天气,让我的步伐变得凌乱。还没跑到终点,不能停下来,我深吸几口气,平复下已经凌乱的心,集中精神继续奔跑。一阵悦耳的笛声悠悠飘入我的耳中,我知道是河边的演唱会又开始了。
这乐曲古朴动听,起伏转调好似江南小曲,如同春风拂面。我对这笛声熟悉又陌生,每晚来这里跑步,几乎都会听到这悠扬的笛声,但我并没有听出来有什么不同。或许太阳不那么烈了,我的脚步逐渐平稳,呼吸慢慢顺畅。一群白鹭井然有序地站在河的两岸,只有食物顺着小河流过,它们才会朝着目标叼去。灰头渔雕也是要吃鱼的,不过可能数量太少,打不过白鹭,只能在一些位置不太好的地方等候着晚餐的到来。偶尔一群翠鸟从河边的沼泽地飞起,它们也是和我一起去看表演的吧。
笛声越来越大,如果仔细听会发现笛声中糅杂着一丝歌声。演唱会怎能只有音乐没有歌声呢?我不自主地加快了脚步,转过了阻隔视线的小山坡。一个半圆形浮台从岸边伸向河中央,一些人做着热身运动,几个老人围在表演者周围,享受着演唱会。表演者是一对长者,看起来应该有七十岁左右,他们站立在浮台边缘面向河面,衣着朴素,无半分佝偻。一位老爷爷看着三脚架上的曲谱吹着笛子,神情放松,偶尔跟着音乐的节拍晃动一下身体。旁边的老奶奶也看着曲谱,唱着我不知道的江南小调。或许是吴语?这位老奶奶每次唱歌的时候都面带微笑,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他们这么幸福,一定是夫妻吧。
同昨日一样,一边拉伸肌肉,一边听着二人演奏。身上的汗消的差不多了,时间也不早了,虽然演唱会还没有结束,但我需要提前离场。转身,离开,笛声越来越淡,容有一丝眷恋,不过还好,明天或者后天还会碰到他们。
(循声巧遇佳偶,文字虽然平铺直叙,但是营造的风景颇为怡人,不过人物既是重点,不妨流连多几眼,结尾修删消散的收笔,让期待较有余味。)
红衣男
刚起床,还穿着睡衣,迷迷糊糊的拿起牙刷和洗面奶走去走廊尽头的公共厕所,厕所不远,就十米距离。刚走几步碰到一个穿红衣服的男子,皮肤黝黑,满头黑发,很年轻。我感到很尴尬,怎么一大早就有男人出现在这个楼层,昨晚肯定又是哪个女同学悄悄把自己男朋友带回来睡觉,现在才走。这是我第一次见他。
拿着新买的ufo泡面,去厨房装水,又遇到他,还是穿着红色衣服。不过这次不在走廊,而在厨房里,他坐在长凳上,手机发出一些我听不懂的说话声,很大声。看了一眼,等对方看过来时,我又下意识的看向别处,很尴尬。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
第三次是在女厕所,走近女厕所发现门被扫帚支撑开,歪头一看,他在最后一间厕所门,低着头,我看不清他在做什么,地上很多水和泡沫,沐浴露和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味道很呛,这次我只是仅偷看了他一眼便离开了。
无聊时,在纸笔,电脑之间,我的思绪抽离时,我总是会将自己带入他人,飘进他的灵魂中。试想如果我是他,我会不会觉得垃圾桶的卫生巾很恶心,会不会觉得马桶上粘着的便便很臭。或许他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但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迫不得已,我会想如果以后我也要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该怎么办?我不知道。短暂抽离后,我又回到我的纸笔中,继续完成我的功课。
(略带悬疑的写法颇能勾引读兴,可是仅有动作稍微不足,面目不妨勾勒一番,红衣大可引申成更广的意象隐喻,最后再释出较有诚意的关注。)
父子
正中午的太阳总是特别热,向来不怎么流汗的我都快融化了。我加快脚步,值得高兴的是我刚踏进月台,地铁就来了。值得难过的是我手机没电了,昨晚忘了充电,今早又匆匆出门。算了,我就随便看看吧。
没过多久,一对父子进来了。地铁的乘客只有小猫两三只,很多空位,但那对父子却选择到只有扶手的车厢站着。父亲把儿子的手搭在扶手上,握着儿子另一只空出来的手。仔细一看,儿子挂在身上的易通卡好像是SG ENABLE。
他们虽然带着口罩,但我还是看到了两个世界。儿子东张西望,指指这儿,指指那儿,有些站不住。儿子看起来好像大我几岁,但他的眼神很干净,对世界充满好奇,看到我在看他,还向我挥挥手。一旁的父亲见了,略带抱歉地朝我点点头后,又让儿子乖乖站好。他拉着儿子的手,把儿子的身体转向窗外的风景,轻轻地拍了拍儿子的背。他们没怎么说话,儿子看着外面的风景,父亲则看着儿子。父亲的眼神很复杂,和他衣服颜色一样,有忧郁的蓝色,也有纯粹无私的白色。
那天的太阳似乎特别毒辣,灼伤了父亲粗燥的双手。父亲的手短短的,肥肥的,不太好看,现在看起来更难看了。大概过了四五个站,那对父子下车了。一只历尽了沧桑的手,用强而有力,充满温柔的力道,牵住另一只被呵护的手。
(可怜的孩子才有可爱之处,此幕极具感动的条件,可惜较多抽象的形容,补充多些骨皮血肉,加入摇晃颠簸的行径,活生生的父子情深,即可更为立体。)
兜圈
黑夜中的操场,像个巨大的黑洞。顺时针地围绕着它,操练着我下半身的每一寸肌肉。一边发呆一边跑步,是一个能让人放松的好习惯。大脑分泌着内啡肽让我越发愉快,似乎压力与烦恼就这样随风消逝。突然正前方一颗“硬物”撞向我的胸间。我整个身体向后而卧,直勾勾的落地。还好反应够快,左手才支撑住了自己。
当我正准备兴师问罪时,那个“不明物体”早已起身,继续逆着跑道前进。如现实中的音速小子般,一溜烟就消失在黑暗里。当彼此又擦肩时,我才隐约地看清“它”的庐山真面目。原来是一位梳着马尾辫,身型矮小的女生。虽然看不太清她的面轮廓,但是比起天边若隐若现的月牙还是清楚些。
周围除了几盏微亮的路灯,跑道周围几乎毫无光亮。我沿途隐约地看到有些人影在草地上嬉戏,观众席上搂搂抱抱。在我路过转弯处的一个阴暗角落时,突然传来微弱的啜泣声。如果我是鬼片的主角,肯定会去探个究竟。但我瞥了一眼后,就故作镇定地继续往前跑。
虽然我很胆小,但是好奇心实在按耐不住。每次跑过那一角,都忍不住回望。盼了好久,终于一个“鬼影”从暗处走出。男子看似寸步难行,我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人在和他拉扯。他突然一个甩手,后方那人失重般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砖上。然后他含糊地说了些什么,就匆匆离去。
我纠结了一下是否要多管闲事,但终究走向那位跌倒在地的陌生人。我越是靠近,那个身影就越渐清晰。我一个机灵才察觉到原来是“音速小子”,而此时她正埋头缩成一团。我心想到底她和那男子发生了什么样的纠葛?才会让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我下意识地拿出了包纸巾放在了她的跟前,就默默离场。
“活该你单身!“朋友们毫不留情地吐槽。
(夜跑视野模糊,但是文字必须清晰,处处皆影团团设疑,恰如题目所谓般兜转,哭泣的样子是动情的关键,此刻用力安慰或者描写,才是真男人的表现。)
老头
这个周末,约了朋友在裕廊东附近吃饭。酒足饭饱后,刚走出商场,就有一个衣衫褴偻的老头映入我们的眼帘。他两鬓斑白,留着寸头,挺着那犹如孕妇的大肚腩,朝我们走来。越走越近,一股股浓浓的臭味扑鼻而来,很是令人作呕。他弓着身子,只见他的口罩动了一阵,听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过,当他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指着银桶,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当时也没多想,身上正好也有一些散钱。于是,我从钱包里拿出了五块钱,刚想放入桶中,身边的朋友却一把手将我抓住,并把我拉到一个角落,又把这五块钱没收了。
“俊杰,你这是干嘛!”我气呼呼地嚷嚷道,“看他这么可怜,咱们就稍微帮一下呗!”“可怜?”俊杰哼了一声,“你的生活说不定还不如他呢!”说完,他便往电影院的方向走去。
我十分不解,但也顾不了那么多,只好快步跟上前,去看我们早已预订的蝙蝠侠。
看完电影,已近黄昏,只见那个老头仍在那里不停地向人们乞讨着。大街上,偶尔也会有三三二二的行人驻足,掏出各种钱币放进他的银桶中。在黄昏的照映下,那凄凉的身影似乎为他添了一层悲伤。我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箭步便把口袋中剩下的十块钱投进了他的桶中。“谢谢你啊,小弟!”,他那沙哑的嗓音,不禁让我的心颤了一下,一种莫名的伤感似泉水般涌上了心头。一旁的俊杰却嘲笑我说:“你这个冤大头,说你傻还真是傻!你可不可以不要被眼前的事物所蒙蔽了眼睛,有些事不是我们所看到的那样简单。”
吃完甜点,我又看到了老头,只见他东张西望着,慢慢地拐进一条小路朝着MAMA SHOP 走去。他把钱倒在了柜台上,大大咧咧地选了两包Malboro后,便又看着他向着一家寿司店扬长而去……
我呆呆地站在了原地,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为老不尊为幼不敬,乞丐为何不许买烟,整体稍有诫训的寓意,不过巧置对话的场景,以及错摆爱心的结局,纵然可能真实上演,写来却像一出短剧。)
女销售
我是个有选择困难症的处女座。那天把我的旧车卖掉后,我把目光放在了SgCarMart两辆新车上。一辆低调奢华,一辆炫酷吸睛。毕竟是未来要陪伴我多年的东西,没有那么容易下决定,于是我预约了现场试驾。
到了指定地点,一个衣着艳丽,身材姣好的女性打开了门,迈着猫步,扭着腰肢和翘臀向我走来。原来是个女销售。我心里纳闷,因为汽车女销售并不常见。询问过这辆保时捷越野的基本条件,我开始单刀直入地谈论价格。优惠一万,我出了一个不高不低的价格。女人自信的眼神仿佛在说这辆车的价值远高于此,俯身卖弄着身材,用奇怪的语气说什么她还单身,不要吓唬她。我一整个大无语,心想现在的汽车销售都这么内卷了吗?你单不单身关我屁事。可这位阿姨好像很自信的样子,仿佛吃定了我是个未经世事的小男孩,身体靠我很近。我坐在驾驶舱,仿佛坐在了雾里,斜眼也只瞥见了她睫毛上的苍蝇腿,起皮的口红,肌肉松懈的大臂,和胸前的沟壑。那本应为正式场合设计,而不是日常使用的高端女士香水不合时宜地钻入我畏惧新冠的鼻息,我不禁屏住了呼吸。闭目养神,我开始了沉静的思考。我脑海中综合着两辆车的优缺点,进行对比。可刹那间不禁汗毛倒竖,因为感受到头发触碰我的手肘。伴随着女人催促我放定金,放定金,放定金。还有什么“这辆车很抢手”“今天不放定金明天可能涨价”“一会有人可能把这辆车买走”等等的语言。我心里不禁生出些许疑惑:“这个老娘们是不是把我当傻子啊?”
我心中无名火起,却还是礼貌地告辞回家。经过一番思考,我还是倾向于买这辆保时捷。于是我拨通了女销售的电话。最后价格,优惠三千,你们卖不卖。女人语气表现得很不耐烦,继续说着什么这辆车很好卖,很多人抢着买之类的话。伴随着背景里婴儿的哭声,和女人手忙脚乱的声音,我挂断了电话,给另外一辆车转了定金。
一周过去了,那辆保时捷挂在网站上,还没卖出去。期间她给我发了几次信息我均未回复,心想:让她忙活去吧。
(谁讨生活不在搔首弄姿,虽然描绘颇为传神,而且不无理直气壮的原委,不过交易成不成无所谓,做人和写作都得多些谅解。)
常见的陌生人
不知不觉住在学校宿舍快要八个月了,但是我对这里的清洁阿姨却不太熟悉,每次路过时都是赶着去上课,所以并没有特别注意她,也很少交流,所以都不知道她叫什么。虽然大多数早晨都会看到她在清理我这层楼的环境,但我最多也就跟她说个早安。
几天前,因为当天没有课,我睡到一点多才起床。醒来后洗漱好出门吃午餐,回宿舍时在走廊路过那位清洁阿姨,这是我第一次不是早上时间段见到她,居然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那天我跟她说了句下午好,不知怎么的就和她聊了起来。聊着聊着我才知道今天是她最后一天在这里工作,她因为身体抱恙无法继续工作。期间她也跟我抱怨道我们这些学生每次洗完手,都把水滴在地上,甚至有的学生把房间的灰尘扫到走廊就不管了。我只能尴尬的笑着说这都不是我做的。心里想着原来阿姨工作也不简单,居然还有学生这么乱来。
聊天期间我也注意到她穿着每个清洁员工都穿的蓝衣制服,并没有特别戴什么首饰之类的,可能是因为做清洁工戴这些会很不方便吧。可能年纪大了吧,我发现她的白头发也很多,脸上也有许多明显的皱纹。每次阿姨都需要推着一车的清洁工具,到每层楼打扫。过后阿姨还说谢谢我陪她唠叨这么久,我是第一个学生肯花时间听她抱怨。
之后我就真的没见到过那位阿姨,因为第二天就换了新的清洁阿姨了。不过为了让这位新的清洁阿姨能愉快的工作,我每次都会和她打招呼,偶尔还会跟她聊几句。
(点个头聊个天,陌生人即有慈悲,虽然较是陈述交代的语气,不过确已大为通顺,并且多了人情的观临,视线尚可多些对焦人物,题目不妨改做「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