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大戲
阿嫲愛看唱大戲,大概是因爲喜歡熱鬧,可偏偏阿公又死得早,幸好老了之後還有生旦淨末醜誇張式的表演可沉醉其中。大戲是最鼓乐喧天的文化表演,阿嫲在韭菜芭城隍廟看完演出之後,總會順道來我们家住上幾天,童年隨著一聲聲銅鑼和二胡聲,留下了不斷盤旋著的悠揚曲調。
見阿嫲的到來,瞬間電視機上的熱播港片,像黃百鳴飾演的開心鬼,或林正英永遠驅不完的僵尸,我都覺得索然無趣,硬是要看到更新奇的法寶才覺得滿足。阿嫲拿我沒辦法,講大戲我又聽不懂,乾脆使出了教我摺紙人的十八般武藝。
或許因爲阿嫲以前在水果店工作,砍下了太多笨重的西瓜與椰子,骨陋的手指顯得僵硬。雖然如此,卻也阻礙不了阿嬤做起事來,那執著于剋服困難的精神。如果得不到想要的形狀,便換個方向,問題就迎韌而解,而若紙張太厚太粗,把它壓扁,就能解決。阿嫲把白紙對摺成一個個的長方形,較大的用作于身體,小的則用於四肢,臉則是兩張圓形的紙,最後全部塞入棉花,把它們粘在一起,也就轉變成了形形色色的紙人。
望著這些摺好的紙人,雖然裹著彩色紙衣,但蒼白和乾癟癟的模樣其實有點像是阿嫲。我有點不知所措,好在想起了戲子胭脂粉般的臉上都會抹上濃濃的腮紅,於是我便拿起了粉紅色的筆,在紙人的臉上塗上兩個圈圈,才松了一口氣。
那時候阿嫲是來照顧你的,媽媽多年以後對我説,除了去看大戲之外,每當阿嫲去監獄探望老爸後,都會來我們家住上好一陣子。至於爲何我和媽媽從沒去監探,媽媽的回答則摻雜了轻蔑與怨恨的語調,你老北啊只有阿嫲會去看他而已。具體的詳情我已記不太清,只懂得阿嬤確實住了一段日子,而家裡也都會變得很乾净,晚餐由一道道的滷肉、辣炒蝦取代了平時樓下打包的雜菜飯。
當摺紙人已經無法收服淘氣的心思時,阿嫲便教我摺紙鶴。平時忘東忘西的阿嫲,到了這個時刻卻一點也不馬虎,無需看説明書,就能熟練地複製出繁複的步驟。阿嬤低頭解說程序時,喃喃自語的念叨,有如在上演著不知重複了多少次的虔誠儀式,而我也跟著一起複述,一同為這象徵著祝福的千紙鶴,附上多一層的禱告。
除了城隍廟看大戲,阿嫲在每逢星期五早上十點半,都會守在電視機前,觀看每周播放一次的大戲。儘管沒有了哆啦A夢的時段叫我難過,可見阿嫲看得如癡如醉的模樣,也至少覺得有些安慰。阿嫲看戲時很奇怪,明明上一刻還對那凶神惡煞的反派人物,狠狠地駡道,彼个人真歹死,可下一刻便又嘆氣地說道,哎啊係可憐代。
我一天天長大,阿嬤來我們家的次數也越少。可能是把太多力氣都花在了教我新的摺紙招數,阿嫲看起來越來越沒精神。以後再見到阿嫲,也像是大戲中最常見的兩種顔色,無外乎喜慶的紅,和悲劇的白。阿嫲生性怕孤獨,生了五個兒子,兩個女兒,但來得多,去得早的也不少,離開的方式都帶有種離奇感。五舅是大力士,每天能輕鬆地能搬運幾層高的罐頭與牛奶,可是不料有天卻僅因晃神打了個盹便不再起來。大姑姑據説吸强力膠,幻想自己是個超人,從高樓上拐了好幾個幅度飛行而下,留下了兒子給阿嫲照顧。
看大戲的人,縂是希望這一壞到底的情節可以來個急轉彎,可往往也因用情太深而把自己也陷進了裡頭。就在莫名的一天,在學校裡接到媽媽的電話,說阿嫲過世了。原因竟是吃日常不過的糖尿病藥丸後開始暈眩,頭部撞到桌子而長眠不起。阿嫲在臨走前會不會腦海中也像是個正在不斷轉圈圈的戲子,如戲如夢地閃過一幕幕往事,再一次無力地見證了這終究都無法改變的命運。
喪禮之際,老爸雖已出獄,可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而由阿嫲帶大的大姑姑的兒子,因進了感化院而無法出席。我捧著金紙,想起了阿嫲在摺紙時雙目低垂的神態,也跟著一起那麽做,並在金紙抛下大火之前,往内對半,摺入更多的祈禱。
(粉墨而來撒手而去,人間如是一幕戲夢,悲歡雖然總是無法言盡,但是書寫卻擁有回魂的魄力,即是遙想也是追念的文字,依形折出了人物身上一道道傳奇和堅毅的痕跡,看戲必須傾倒,活著必須屹立,生命的強悍不外乎此理,阿嫲帶上孫女最動人的感激,隨著輕煙縷縷,依然還是看戲去了。)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好像糊里糊涂地就可以度过这一辈子,醒了又醉,醉了又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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