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嘉木:告别散文

Sunday, April 24, 2022

嘉木:告别散文

至于那颗痣是何时又是如何长出来的,我一概不记得,但记忆里很小的时候就听妈妈讲,要是哪天我走丢了,多年后母女相见,她一定会认得我。这话一直说到我不会走丢的年纪。对此,我感到十分不满。

因为那颗痣应当是极难看的。它长在我后颈偏左的位置,高出皮肤大约半个指甲盖那么多,尽管平日里它不痛不痒又万分倔强地杵在那里,但无论何时无意间摸到,没有谁不会承认它的存在是一种让人不知该如何问询的多余,一个并不会影响程序运行但又不容忽视的代码错误。也许赤身暴露在外也令它感到不妥甚至于是自惭形秽,它便匿身于发丛之中,不见天日。我从没有亲眼目睹过它的模样究竟是如何,大概不只是因为如果非要察看必定会引发诸多的不便。尽管我们并未有过正式会面,从小到大,它一直同我一起,我长大,它也跟着一起长大。

这种亲密的宿主关系表面融洽和睦,实则不然。这些年,我曾数次有过欲除之而后快的心情,除了经常用指甲狠狠掐住其底部用力向上拔起,还时不时动过用指甲钳、剪刀一刀毙命的念头。不过这些想法在萌芽阶段就夭折,不是没有理论依据的,就像任何东西的防伪标识,尽管其貌不扬,大多匡正的行为皆以两败俱伤收场。所以后来我不敢去折腾它,也不再费尽心思去掩饰它,毕竟矫枉容易过正,欲盖反而弥彰,在深谙世事运作的方向以及力道大小之前,不作为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

我的不满,其实根本原因在于母亲的话无疑是间接证明了另一件事,那便是我的长相是极普通,并且太容易忘记的。既没有美得明艳动人,也没有独特到能够打破审美的桎梏而自成一派。一张少有棱角的脸上,五官也一概是生得不偏不倚,无功无过,只求稳妥,而绝不招摇,总之无论如何都是比不上那颗痣的。大概是很早便认清了这件事,我便天然地抵触一切反光的物体,从服装店的穿衣镜,街边转角的玻璃窗再到能把灵魂摄取的光学镜头,我一律躲过,但这套到了理发店,就完全行不通了。一旦误入危机四伏的理发店,往往不得不经受反射定律最公正严苛的审判,此等酷刑如非罪大恶极不得施用。因此,我从不去那里。父母不见得在私底下有议论过这件事,但似乎也达成了某种共识,并十分笃定整件事情一定是因为那颗痣。

但我以为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不去理发店,是小事,不足一提,因为这样一来,掌管我发型的特权也就落在了父母手中。过去上学的日子不必为染什么颜色,留几分长度,分不分层次这种琐事发愁,所以他们并不高超的技艺也就足够。后来出了家门,离开他们的管辖范围,我的头发野蛮生长了很久。直到有一天,眼看着情况不容乐观,仔细思虑一番又经过几轮博弈后,我才不得不去了附近的一家理发店。坐在表皮有些脱落的黑色沙发座椅上,我意识到祸福得失的那套道理绝非空穴来风,多年的近视此时终于派上用场,赋予我自然散焦的超能力。即使坐在清晰无比的明镜前,我只要摘下眼镜,就能用一层砂纸把世界磨得很钝,很美,很迷离。

过了几个月,我又去到那家理发店,正巧碰上同一位理发师。她照例问我是不是第一次来,我对她说不是而且上次还是她帮我剪的头发,她一边赔笑一边说是吗她不记得了,然后就领我去洗头。这个不至于称作䀚娣但也不再年轻的女人个子高大,皮肤白皙,像是用漂发剂反复褪过几回,直到没有血色,整个人看上去有种分不清是哪里人的不伦不类。与之肤色不相称的是她的开朗健谈,她讲一口很流利的华语,上次理发时问了许多问题,关于我的,我的家乡的,还有,我的头发的。在走去另一个隔间洗头的那段短暂时间里,我隐约觉得,之前的对话将在不久后重新上演,一字不差。或许是因为理发店里的空气过于氤氲,以至于储存不了太多的记忆,所以不常光顾的人往往可以在每一次去的时候洗心革面,做另外一个人。

水平躺着的时候,我的大脑不能很好地思考,但还可以去想接下来这场只有不到一个小时保质期限的剧目,以及思索要如何在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加一些莎士比亚、斯特林堡,还有莎拉肯恩。这时,她向我确认水温是否适宜,然后用花洒由前向后浸湿我的头发,涂抹上洗发香波后再从脖颈处开始摩挲直至前额。按照流程,此时还不到聊天的最佳时机,她却有些唐突地打破了沉默,话到嘴边时突然又生出几分迟疑,最后不知为何仿佛有义务一定要说出口一样,语气里带着试探,就连听上去也好像是在喃喃自语。

她对我说,我记起你来了。

(痣如胎记,父母授之老天赋予,一个肉身的小小黑点,其实正是书写最亲密的本体,从幼时母亲无意的戏嘲,到青春成长的嫌弃,再到剪发阿姨的重逢,恍如隔世般仿佛一道生命的简史,关于我是谁的哲学命题,文字却是大隐于市,接受时间流俗的淘洗,发现原来天生我痣,不一样的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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