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
楼下的澡间装潢成大海的蓝色,在那洗上热水澡,蒸腾的热气会爬上镜子,把我掩盖了去。所以在盥洗盆的上前方有两扇百叶窗,同小学课室的毛玻璃一样,看出去的世界也是一片朦胧的雾色。百叶窗被绣上星星点点红斑的铁架子封死了,开窗驱散热气的过程稍稍有些困难,要把小手穿过铁架子,微微弯曲成绘文字弧形的笑脸,再垫上脚尖,才有力气推出一道缝隙。那外面是妈妈晾晒衣服的地方,偶有微风穿过廊道,背对背的衣挂相互摩擦着吧嗒作响。
听妈妈说,她那边的亲人都有自然卷,所以哥哥的自然卷是隔代遗传。哥哥的数学总是考得不错,看他给我解三角题,左手食指总是不自觉绕着头上的卷发一圈一圈地打转,过会儿丢给我写满了一页习字簿的解法。我一脸错愕,看着横七竖八被画了各种辅助线的题,再盯着他垂在额上一角的半圈,呆了一呆。大概那天生的自然卷赋予了他某些神力,所以我也依样画葫芦,考试时左手总也习惯性地以发绕圈子,也讲究着要以食指为中心,比划着直径一厘米的圆。
上学的日子总是特别无趣,我又内向害羞,兴许只有洗澡时才能哼着那不知名的曲子,咿咿呀呀的,也没个规律,但好在隔着门,声也传不出去。所以洗澡的时间被拉得很漫长,我就有足够的机会仔细端详我的脸蛋,还有那垂在肩畔的发。像剥洋葱一样,要先拨开最上层,然后像放沙子般,撩起的发稀稀疏疏降落地同时,我也就看清了那掩盖在深山里头卷曲着的藤曼。它们还偏生怪异得很,发根到一半的长度是完美的弧形,再往下像似受了刺激,一扭一扭的,像极了被工厂淘汰掉的螺旋钉上的纹路,半径从零点五到一厘米左右横跳。
上天在造人的时候,大概在我身上任性了,捏了半个脑壳的卷发,又索性用半个脑壳的直发覆了上去。但那卷曲的弧度和质感却又令我感到无所适从的恶心,摸起来滑得不真实,又突兀得很。我大概和数学家连不到一块儿,也难怪掌握了窍门,但卷纸上仍旧写着醒红的×和那扣了半分又半分交相辉映。所以我总是捻起拇指和食指,在深林里摸索着,用指纹感受那不一样的存在,连根拔起,不留一丝犹疑。
离地的发根包裹着凝白色物质,摸起来黏黏的,稍一用力揉搓,还会在指尖上留下那抹似浆糊状的黑色素汁液。我总也习惯性地将其附着在镜面上。长久以往,蓝色大海里的镜子竟长出了如蓝色怪兽般泡面卷的刘海,稀稀疏疏散落着,似个海猴子。推开澡间带出的风会稍稍撩起海猴子的面目,然后又遮掩了回去。妈妈清洗澡间的时候,会把海猴子的毛发一根一根拽下来,丢在外面的塑料垃圾桶里,然后在嘴里念叨着,企图感化我的双手以至于不那么勤奋。那片蔚蓝的海失去了一只海猴子,又会长出一座卷发堆叠的山,横隔在百叶窗和铁架子间微妙的留白。偶尔山体长出扭曲的触角,穿过廊道的风会让山体崩落,连带着滚下那堆满杂物的走道,和空气里似有若无的洗衣液香味做自由落体。
离开大海,撑起泛舟的我是孤零零的。大学的幻想是偶像剧给予我的美梦。但地广人杂的地方总有很多热闹,和人的交往总也生得出嫌隙。大概那偏生得扭曲的发爬满了荆棘,把阳光也给我夺了去。所以才想着要到乌节路的发廊,就在上星期二的下午,要去弄个波浪卷。
发廊里的沙发椅很柔软,轻轻地托着我的两瓣屁股。绑着利落马尾的女发型师从我身后走过,她的声音很温柔,问了问我有什么心仪的造型。她轻轻地拂动我的后发,就像开了一道帘子,里头露出了那卷曲的影子。她说得把头发熨直了才能烫,自然卷做出来的效果会像极了被雷电惩罚的爆炸头。我让她拿了个计算机,算了算下开销,竟超出了我原先预定的两百元。我又踉跄着拒绝地离开了那座暖黄色的天地。
我穿梭在人群中,黑白交杂的斑马线跨了一遍又一遍。砖红色义安城广场上有一座圆弧形的喷泉,我坐在旁边的石椅子上,听着风细细簌簌,穿入落叶又飘远了。恍惚间像是回到了那熟悉的澡间,镜中映着形单影只的自己,空中还飘散着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只是眼前又变得愈加模糊了起来。眨巴着眼皮的当儿,水珠顺势滚下,落在地上,散成了烟花的样子。
(烦恼三千长在头上,跟着生活如影随形,不尽卷曲而又难以笔直的体态,恰是面对成长的腼腆和尴尬,身体发肤受之基因,不过书写却是后天的挣扎,当整个世界仿佛小时候的澡间,只好将自己最原始的面目,以带点强迫症的文字,梳理出那种最自然的粗糙,完成孤独的难圆。)
腦海不斷想像把髮絲黏貼在鏡子上的習慣,我雖不止於此,但同樣發現了髮根有如膠水般的粘液,可以沾粘在手上,在紙上,再到別人的皮膚上。
ReplyDelete心疼作者的内向。这篇带有超现实的笔法,读起来很有画面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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