叻思
因為一回鄉就吃了滷麵,那晚入睡前便一直想著叻思那檔雲吞面,在兩側依舊是英式建築風格的大街道旁,古早進入戲院以前鐵皮屋簷下的等候區。
尚好的麵食,通常是自家手工製作。但那家的叉燒其實很瘦,沒有肥肉相間的紋理,吃起來是雞胸肉的硬口乾柴,色素上得鮮紅,少了紅潤油亮的光澤,從祖輩創業起便是如此。擀的面比市上略粗,在大鍋開水和冷水間幾番來回汆燙,索性去掉赤裸的鹼水味後很有嚼勁。頭家趁著盛湯撈麵的間隙問話,喜歡的大可淋上咖哩汁或咖哩排骨,不加錢,只是每次煮好後都抽掉幾根麵條,五毛錢好像也就一瞬間被訛走了。還好雲吞二十顆只收五零吉,有炸得香脆的,有盛在湯裡的,內陷塞滿絞肉的鹹香,湯底亦撒著蔥花和白胡椒,一飲而盡不口渴,餘香的豬油就完全剛好。
在無法彎曲的赤道邊緣,同一屋簷下僅靠著兩台老舊的壁扇轉動,警察不曾靠近,支持翻版CD的顧客才躲過手銬,包括兒時那套意猶未盡的《環保劍》,結局畫面總是不暢快的閃爍,幾次退還給CD佬後,人影不知溜達到何處,也沒再追究下去。
麵攤大概撿了漏,戲院當年木製的桌和凳,久後變得扎人,用餐時的臀部和手腕都湊合坐著托著。抬頭望著屋簷的樑柱,有草燕築起的窩,有時會在殘破的戲院里外來回環繞,大多更要佔領裸露交錯的高壓電線和桿。燕子不產燕窩也罷,遍地的天屎之路,就忽然覺得食物味道有些走調。
當年烏雪一帶就這裡最興,可比吉隆坡金三角的繁華,佔地不大卻坐擁兩家戲院。入口處旁的佈告欄會貼上今日或即將放映的電影海報,掛上新上映且手繪的大張電影布條,每天逾有三場上映時段。室內也不大,由牆上的寶蓮燈照亮,一排排的木凳足夠裝下四百餘人,來自峇冬加里、烏魯音、新古毛那些附近四周的村民都來捧場,有騎自行車的,有願意沿火車路步行,等待鐵路信號停後才穿過道口的,到巴士站搭巴士,還有駕著剛出爐的寶騰,是後來才有的事。
戲院在叻思郵政局對面,之後就是座被廢置的空殼,據說是錄像帶開始進入市場的緣故,麵攤生意也隨之做了起來,直到前幾年戲院被拆建成新一排的店屋後,攤子搬到街尾,叻思新村唯一一個交通圈的新快樂茶室旁。售賣戲票的圓柱窗口當然就沒了,每次電影開映之前堆滿的小販,挎著花生甘蔗零食那些竹籃的只好散了。
老爸的半工讀,讀到落漆留了級,初晨割完樹膠後的下午就到這裡學別家叫賣,賣光玉蜀黍補貼家用剩下的零花,票價一律四角,都不知攢了有多久,沒看幾場,這下又轉到街場的鐵廠當學徒。這裡荒置大半世紀的大觀園不再陰魂不散,化身文物館;村里的人則跑到城市撈金,毛孩幾乎交由乾媽拉拔長大;外婆留下的祖屋,給舅舅的賭博成性偷偷賣了;巴剎再也沒有彩色小雞,確實殘忍,但我還是慶幸養過一次;在屋外瞧見總不忘拍我尻川的印度仔,不告而別的搬了;佛頭果的木身就長滿好多蛀蟲;村里唱哥仔戲的該散的散了,尤其快板手走後那安靜的夜晚,安靜得好像姐姐不再稀里嘩啦,就懂事了一樣。
戲院就叫新聯,1957年落成,和另間叫麗士的,念著都沒點趣味。新聯,指的可能是馬來亞聯合邦取代舊時的聯邦,然後新聯被拆,在獨立後都變得應該。檔口則原名芳記,和現在第三代接班人的關聯,是他阿嫲的芳名,在烏雪這帶是出了名的,雖然大家都只會叫它叻思。
直到如今這麵吃在嘴裡,黑醬油給得少了,就真的好乾,好乾了。
(南方小鎮似乎都有一間戲院,放映繁華遺落的不日上映,如同地方志的開闊描寫,但是卻不止是通俗的風土人情,既有生活的低迴小調,也有時代的龐然大氣,充斥眼耳口鼻感官的文字,仿佛還加了一層time-lapse的推移,可以一直延展到天荒地老,書寫仿佛也從有形的味,進入到了無邊的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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