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后疫情时代的口罩
在这场席卷全球的疫情到来之前,我从没有见过她。更准确地说,在开放堂食的条令还未发布的时候,我对她的存在没有任何概念,一如我对口罩以及消毒纸巾一样陌生。然后,疫情来了,拿走了一些东西,又带来了一些新的东西。
第一次见她,是几个月前,那时候政策刚放开一些,楼下来往的人多了起来。她是进门的第一道屏障,把那些没有接种疫苗的入侵者阻拦在外。那一次,我就是这样被她拦住的,不过并不是因为我没有打疫苗。
她个子不高,可以轻易看到头上三种颜色,棕色,更黄一点的棕色,和丝毫不含糊的白色。她戴着一副深红色的眼镜,镜框因为没有高挺的鼻梁支撑而颓唐地垂在面中的位置,遮住虚眯成一丝缝的眼睛,那双眼睛简单到可以一并归为她脸上一道不起眼的皱纹。眼看着我就要闯入,她向我蹒跚着走来,两条腿在一双黑色塑胶雨靴里像是一副锯了大半的高跷,几乎不能同时落地,所以需要伴随着整个身体的左右来回晃动,才可以勉强向前迈进。在她开口的一瞬间,我意识到,原来比她的行动能力更踉跄偏颇的是她的语言系统。那些高深莫测的句子,透过蓝白纤维的蜿蜒曲折,歪斜地译成一通咿呀作响的象形文字。
以后去那里,我都会事先准备好通关必备的繁文缛节,以此避免与她不必要的交流。前几天,不太忙的时候,她倚在一张很小的圆桌旁休息。我看见她摘下口罩,拿起银色的不锈钢水杯准备喝水,阳光从头顶的玻璃窗漏下来,很零落地下坠,快要落地的时候,一处错落突兀的暗礁将细碎的光托起,那是隐藏在她口罩下的一湾固执的下颌。
我坐在后疫情时代的一张塑料椅上,对这种渐入尾声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幽微的、蛮横无理的留恋。为了留下一些历史佐证,我折返回家,把今早打包好准备清除的不再需要的种种放回原处,我的房间应该总留得出一处来堆积这些不再必需的必需品。我看着那些口罩,突然觉得不大习惯,想到要迎接一个赤诚相见的世界,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病毒揭示生活其实只需半张脸,进出日常写实的场域,文字菱角更为具体,可是人物定格却又以意象处理,似是不忍逼真,毕竟彼此都想遮掩残念,准备迎来崭新的伤感。)
这篇写的是楼下食堂检查Trace Together的阿嬷,从来都晓得她讲话听不懂,直到有天无意间看到她取下口罩,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她的下颚构造曲折蜿蜒,也就不难解释她语言系统的复杂。写这篇的时候感觉很难拿捏尺度,不想以自上而下的角度表达恻隐之心,所以避免了从正面描写,而是用意象为她加以武装。最后写到即将取下口罩,似乎所有人都必将经历一场暴露自身肢体残缺的仪式,这样想来,好像我们大家都一样,谁都不必可怜谁。
ReplyDelete喜欢这篇让我在字里行间看出一些端倪,而不是过多地把阿嫲的残缺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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