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得一
2019年新冠疫情爆发,爷爷不能每周来我家了。
此前的每个星期五,爷爷都会一人风尘仆仆,提着家乡的蔬果,在长途巴士上颠簸。他要跨越从湘乡到长沙的一百公里,抵达他女儿女婿孙女家的门口。那时我们还延续着工作日的忙碌,独自到家的爷爷会边等我们回来边看报。直到晚饭时间,家里进来第一个人,爷爷才会炫耀地打开冰箱,一一翻出他放好的菜果,“这是红菜苔,昨天刚摘的,沁甜,要早点搞着呷!”
小时候我们一家五口人都住一起,爷爷带我背乘法口诀表,“一一得一”,我说一句,他鼓掌一次。后来爷爷奶奶受不了城市的汽车尾气,钢筋铁骨都要闪到他们的眼睛,四个子女就复兴了家中的老屋,让这座桃花源云深不知归处。可是爷爷惦念远方的女儿,和花苞未绽的孙女,便每周风雨兼程,一步步丈量了两地的距离。从那个家到这个家,爷爷有一条精密的路线,几点到几点会有公车,哪个方向的巴士绝不会绕路,我原以为这是道难解的小学奥数题,可爷爷只觉得这是从A到B的两点直线距离。
爷爷带着整个家乡与我们相约,让爸妈与我误以为故土触手可及。我常常在周中就想象爷爷会培育出怎样鲜嫩的枝叶,他的米酒是否会更加香醇,他脸上的皱纹又会兜着几两邻里趣事。十多年来,爷爷从未间断两地间的穿行。长沙的夏天热得闷人,爷爷推着满当当的行李车,汗湿了整个胸襟,冬天的城市又湿冷无比,爷爷到家时,鼻子往往已经冻得通红。还有一年雷雨季节,爷爷夜里给我挖红薯,雨天路滑,他在菜园里摔了一跤,修养几月后又继续来看望我们。
爷爷把一百公里当成了家乡的小道,上面他单向的脚印一层叠一层。可疫情,废弃了这条土路。城市的人在城市中拥挤,乡里的人就在泥土上思念。八十岁的爷爷还没弄清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就被困在了鸡鸭猪狗的院子里。小道被迫转移到线上,爷爷的眼睛透过重重封锁,在手机屏幕中与我们连接。几年前爷爷做了白内障手术,那时他不理解时代的进步,机器居然可以替代人的手,现在他也不清楚,一颗为子女的心,换不来一张跨越城乡的通行证。
干净澄澈的岁月,被“非必要不返乡”取代,爷爷的子孙建立了这样一个病毒横行的世界,他伤心又疑惑,为什么变成了这样。那天他和我打电话,说起黄土飞扬的知青时光,没有乱七八糟的病毒,也没有人带口罩,院子里铺的是金黄的稻穗,面上是淳朴的红光。他问爸妈为什么清明节都不能回家祭祖,爸妈只好说条条大路都通不了罗马。爷爷拿着智能手机的手,比几十年前拿着锄头的手更加粗糙,他听不清这些指令的声音,也不知道罗马在哪里。疫情不像“一一得一”那样易解,爷爷的黄金时代逐渐萎缩在口罩后的话语里。
爷爷的小道被封锁后,家乡瞬间与我们拉远,爷爷的每周惯例却在停滞的时间中,步履不停。他种起了我喜欢的西瓜与杨梅,期待收割过后的见面,他看起了防疫的短视频,认真学习七步洗手法。我不知道那些年是什么支撑着爷爷周周跨山越河,但现在再也不好思考过去未来。挂下电话后,就让一份爱等于一次隔离的结束。
(数学诉诸超验逻辑,书写唯求情感伦理,当人生的加减几何,越来越扭曲变形,老人家的困惑和孙女的怜惜,文字虽然无从突破困境,却能找到将心比心的出路,没有怨怼不做呻吟,最纯粹的感念,需以最人文的方式做出题解,滋长百物的土地,也必将托起行则将至的步履。)
一字一句的真情实意,希望留学生们都能早日能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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