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驾
家里的琐事、爸爸的心事,我总是在车上知晓。
清晨六点半,爸爸的车上总有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像斑兰叶,只要撕开装着早餐的塑料袋,花生酱的味道便会与斑兰叶杂糅在一起。我坐在副驾上,啃着腻人的花生酱面包,耳朵听着爸爸絮絮叨叨,脑袋便会逐渐清醒。
家里到学校只有十分钟的距离,奶奶对继母的阴阳怪气我不是不知,但我在家喜欢充耳不闻,假装她们只要不吵架就是一切太平。爸爸是她们两面夹攻的对象,一边是母亲阴沉着脸的不满意,另一边是妻子无处安放的委屈。于是在这十分钟里,爸爸像讲故事一样,给十二岁的我讲家里的种种事情。继母不是华人,中英文都有些磕磕绊绊,他们俩说话偶尔的词不达意就在我身上得到了解决。她无法分担他的烦恼,而我的侧颜或许太酷似母亲,让他有种错觉,觉得身高不够一米六的我也足够强大,能明白他的心路历程,化解他的叹息。
两年内发生很多事,待奶奶与继母吵架分居又和好,我也已经十四岁。家里到学校的距离变成了三十分钟,偶尔遇上拖拖拉拉的弟弟和满满当当的车辆,他便要像飙赛车一般将我赶到学校。这时我早已受不了花生酱的粘腻,于是车上的早餐就成了当日的盲盒惊喜——有时他与继母的争执会伴着甜甜圈被我囫囵下肚,偶尔也会是我最喜欢的日式乳酪蛋糕,配着铁汤匙与爸爸的心灵鸡汤絮绕心尖。
爸爸是开德士的,副驾坐过无数的人,但早上上学的那半个小时,必定是属于我的。
我算不上爸爸的后盾,嘴笨的我可能也算不上他的小棉袄,毕竟我只懂得静静聆听。想必他也不指望十几岁的我能做到什么,但我应该可以算是他的抽屉吧,我可以将他的疲累收起,起码在这三十分钟里,在一个只有他说却没有人反驳的清晨里,他可以依赖我的安宁。
等我长到了十七岁,地铁站建在了学校旁边,于是不再有爸爸接送,只有他偶尔的倚靠于我房门前,与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趁继母还没下班与我诉说几句,在我作业本上的写写画画中插进叮咛。但副驾的位置没有因为空置而停止运作,十七岁的我开始慢慢感受到了焦虑。被焦虑吞噬的那些夜晚,凌晨三点我敲响爸爸的房门,他就会把厨房的桌椅变成“副驾”与“驾驶座”。我成了“驾驶座”上的倾诉者,他坐在“副驾”上聆听我的焦灼。他开导我的那些话语,像车子的前照灯,映亮了我未知之路前的一团漆黑。
但或许大学与家里之间的距离不够紧密,我搬进宿舍后,和爸爸的关系也松散了些许。副驾的位置一周只坐一次,不知为何我们也变得甚少言语,开始有了观点上的分歧。他对保健产品深信不疑,我越来越少回家,不想听他乐此不疲的宣传,听他笃信不疑的种种“证据”。偶尔看见他在沙发上睡着,旁边是没喝完的啤酒,电视上还播着保健品的传销视频。我知道他抱着希望想改变命运,但他如此这般虔诚的信仰,对我来说太过陌生,让我想要逃离。
我虽然很少回家,但我心里清楚,每次回去他都很高兴。他知道我开始接触酒精后,没有像一般父母那样对我耳提面命,而是在冰箱里时时备着几罐我爱喝的1664,等我回来与他一起畅饮。但我回家的日子一拖再拖,啤酒总是被他忍不住喝尽再换新。
直到最近腿受伤住不了宿舍,我才搬回了家。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爸爸每天接送我上下学,车里的味道依然是熟悉的斑兰叶味,与虾饺烧卖的味道交织在一起。四年没有坐上副驾,时间的流逝或许带走了我们之间的一些东西,却为他留下了我未曾注意到的花白两鬓,但在我快要长成二十一岁的日子里,热气腾腾的早点伴着爸爸的叨叨絮絮下肚,原来这才是上学路上久违的安心。
(爸爸开车载着女儿慢慢长大,在路上略过的那些风景,沉缓行进而疾速后退,皆是书写眷恋的目光点点,都说家里头的那本经难念,虽然用词形容稍有重复,但是文字却吟诵出了迷人朴实的旋律,荡漾回旋仿佛尘埃的牵挂,像是飘走了复又落在原处,因为一切的爱,根本没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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