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蟒
小麗又再見到父親的那一個晚上,窗外正下著綿綿細雨。淺灰色格子窗簾沾了濕氣,顯得更加朦朧而稀薄,父親蠕蠕坐在床邊,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語,穿的仍是那條白色的尼龍背心和粗麻短褲,羸弱的身體仿佛只要稍微用力搓壓,就能從微駝的背脊與窄縮的肩膀之間,擠出一灘夕陽腥紅的雨水。
本來應該感到莫名驚恐的,可是這一刻卻是出奇的平靜,大概是小麗隐然也預想到了,終會有這麼一場必然的重逢吧。
或許是醫生調整了服用的藥量,也可能是男朋友不久前突然暗示了結婚的念頭,但是父親的出現,其實根本無需任何理由,只不過小麗完全沒料到,父親蒼茫衰老的程度,遠遠超過自己的判斷和想象。如果不是在瘦癟得像是竹枝的右腿上,瞥見那一隻盤桓膝蓋而上的青蟒紋身,小麗還認不出,原來這個看似如一摞碎屑,零散拼湊粘合的形體,竟然便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既然父親已經回來了,那些捆鎖的往事總得解決,不過小麗似乎找不到恰當的應對,到底該如何開口說些什麼,是否乾脆朝著父親瑟縮頹敗的影子,聲嘶力竭的吼叫,將壓抑於隱秘的傷口之下,仿佛殘餘毒素一般的怨恨和委屈,全部一次倾注而出?
好不容易熬過了這些時日,可是,原來在記憶看似漸漸荒蕪的草叢中,那條青蟒一直蟄伏隱沒其間,從未離去。
以前當母親不在家的時候,父親也會坐在床邊,翹起右腿,讓等高的小麗伸手去觸摸青蟒,貼在栩栩如生的筋骨鱗片,撫揉撩動,蜿蜒迂迴,隨著青蟒一起遁入隱晦而陰暗的罅隙。父親偶爾甚至哀求小麗,嘟嘴在上面輕輕籲氣,說是如此有朝一日,青蟒便會蛻皮脫身,而且如果告訴媽媽,青蟒則會露出毒牙來咬小麗。
連小麗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蹊蹺,到底是因為真的怕蛇,所以直到母親去世,自己也長大搬走了,都從未提起青蟒的事情。還是因為從父親當時的說話中,聽到了嘶嘶嘶的低沉聲響,於往後每個失眠的晚上,依舊蟄伏在床邊四周,悄悄然的蠢蠢欲動。
時間一動也不動的逶迤而行,父親維持著詭譎的姿勢。小麗想起了喪禮上,在酷熱的天氣底下,棺材裡父親僵化的妝容,逐漸模糊融化,看起來就像是一條即將蛻皮,全身龜裂的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