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街
少年一上周翔的車,確定地名赴往,沒係安全帶,行駛中眼簾輕飄飄顛簸了幾下,活得有點輕佻的模樣,不久便在後座睡著了。直到抵達目的地,周翔連叫哈囉幾聲,毫無反應,伸手輕輕拍了拍肩膀,少年仿佛從另一個世界驚起,無辜歸返剎那認不出來的現實,左右張望車窗外熱鬧的景象。
後視鏡框不住少年如夢初醒的清秀,周翔本想說Amoy Street到了,話語盤留心底,最後停滯於乾燥的口舌,少年卻已經開門竄身而出,跑進店屋矮樓內的酒吧。留下那句青澀而匆忙的Thank You,讓周翔這一晚縱橫交錯,反復咀嚼了許久。
其實,少年還遺下一把鑰匙,半夜準備收車時,周翔在後座腳墊處發現。銀白色的鑰匙如同失血過多的骨骸,周翔撿起端詳,大概是從口袋滑出,像是少年的身影,無圈無扣,無所牽掛。周翔於是再度開往廈門街,停在酒吧附近,如果碰得到,算是自己和少年的運氣。
過去這一帶民生店鋪林立,樓下做生意,樓上住人,漂洋過海從臨街的碼頭上岸,抖落包袱即可落戶此處,簡單的生活偶有困頓疲乏,就到隔街直落亞逸天福宮拜媽祖,如果神明不靈,又可去海山街的館子抽幾屢鴉片。周翔讀過這段歷史,容有些許羨慕,如今廟宇仍舊香火鼎盛,皆是遊客前來打卡朝拜,舊時的光景早已剝落,整修成現在摩登的風情。
近乎兩百年滄桑的街道,仍有荒涼掩飾不及的角落,周翔只等了個多小時,酒吧終於打烊,三三兩兩酒客踉蹌之後,少年果然也走了出來,腳步微醺。周翔閃了閃車燈,內心隨之跟著顫振,少年循光而至,揉著疑惑的眼神,見到周翔手上的鑰匙,摸入口袋方才恍然大悟。
少年又上了周翔的車,這回坐在前頭,接過鑰匙連番激動道謝,滿嘴聯邦腔華語經過酒精揮發,聽起來格外動人。周翔細聲小心的問,是不是要回家?少年點頭,周翔便馬上踩下油門,轉動駕駛盤,仿佛擔心少年突然反悔似的。
一路上都是少年在講話。半年前疫情放緩邊境解封,從霹靂州南下新加坡工作,朋友介紹當酒保,白天睡覺晚上打工,以為新幣好賺,還了房租給生活東除西扣,不知何時才能寄錢回老家。街燈沿途打在少年的側臉,泛著昏黃如迷霧的光暈,周翔感到異常熟悉,也想稍微吐露自己的身世,當做這番緣分的交換,但是卻怕開口會嚇壞少年。
周翔出生廈門,不是須臾離開的那條熙攘的街,十來歲時爬高摔倒,據說咬傷舌頭繫帶,出院後說話便開始結結巴巴。後來周翔被媽媽帶來新加坡唸書,雖然同樣也是往南的方向,不過已是二三十前的往事了。平時沉默少講閒話,媽媽是這樣說的,別人聽不出來,其實比較容易融入,就像當完兵大學畢業後,硬逼著相親結婚,也是按照這套似乎難以挑剔的邏輯。
可是,不管在這裡或者那裡,像周翔這樣的人,大概都是難以融入的吧。選擇駕私召車為業,凌晨回家時老婆已經入睡,幾乎整天不用說話,周翔反而覺得心安理得。遇到呱噪難纏的顧客,勉強支吾含糊應對,況且輕車熟路,周翔對新加坡大大小小的街道景點,恐怕比土生土長的還要熟悉。
要不是礙於毛病,周翔尚能如實告訴少年,廈門街之所以叫Amoy Street(抑或是Amoy Street之所以叫廈門街?),源自十六十七世紀那個真正的廈門岸口,遠渡的荷蘭商客初來乍到,聽聞漳州人閩南語呼出地名,於是就沿用了這個發音,Amoy正是異鄉人的腔調,發明出來的拼寫。
往往都是來不及說的,車子駛到組屋樓群的停泊之處,幾個小時前,少年即是在這裡上了周翔的車。少年剛剛敘完接下來種種遠大的憧憬,掏出皮夾欲要付錢,卻被周翔出手阻止——不……用了,順路……載你一……程。
少年一下周翔的車,走幾步轉身揮手,露出笑容盡是稚氣未消的燦爛。周翔凝視少年漸逝,鼻頭一酸,決定以後再也不載人去廈門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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