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丁味儿的阿爷
“明年……可能过不了年了。” 父亲在送我去学校的路上,突然道。红灯前停留,耳边只有广播的音乐,车辆的引擎,无尽的沉默。我自然明白父亲什么意思,阿爷又生病了,这次似乎比以往都更加严重。
我已经有接近五年没见到阿爷了,我平时也不怎么会想起他,都在忙碌地生活。但他在永远是指引我奋进的终点线。阿爷没读过书,让我们考上大学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他总是会吐出一口香烟后,低头看向我,用又皱又硬的大手摸着我的脑袋:
“雨雨啊,你一定要好好读书考大学哦!”
小时候的我不理解,别人家没读过书的长辈大部分都要么让自家小辈帮忙干活,要么然他们早点成家立业,怎么就我们家的长辈希望我们读大学呢?而且不是什么清华北大,只要带‘大学’的称号,就算是野鸡大学他也能接受的样子。
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有一日不经意间听到姑姑提过一嘴,说爷爷曾是赖家街的大家族的少爷,后来跟家里的兄弟姐妹闹翻了,才自立门户的。他说他自己没出息,只能靠子孙争口气,证明给老死不相往来的兄弟姐妹看到他的成功。
我还清楚的记得,当时我打视频电话过去报喜时,他刚点了一根新烟准备吸。我隔着屏幕都能够闻到他身上的尼古丁味儿了。我告诉他我考上大学,他像是得了世界上比烟还更珍贵的礼物一般,满怀骄傲地说:
“你是家里的第三个大学生!做得好!我们家雨雨有出息!!考的还是名校!比你爸你哥(堂哥)更厉害!哈哈哈哈哈!”
饱经风霜的脸上绽开一丛笑,从前额到眼睛,再到嘴角,逐步展开。打满褶皱的前额下那一双浊黄的眼睛慢慢放出光来,充满了欣慰和满足。他笑到烟蒂都抖了满地,在愣是一口都没抽到的情况下,仿佛打了一场胜战,仿佛我为家族带来了无尽的光荣和荣誉,仿佛他终于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一样。
进了学校,我失神地走在去教室的路上,下意识地在路过吸烟区时屏住呼吸。但那比垃圾车还难忍受的焦油味儿,仍见缝插针地侵略进我的鼻腔,令人犯呕。我挥舞着手掌试图驱散那恶心的味道,快步离开了毒雾区。
我明明是个超级讨厌二手烟的人,但每次与阿爷相处,那淡淡的香烟味却总能令我感到亲切而温馨。我记得他喜欢依靠在生锈的铁大门那儿一边放空一边抽烟。他习惯把左手背在身后,狠狠地深吸一口,烟蒂深了两公分,缓缓地花了足足八息才将这口气吐完,似乎要让烟草充斥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一样。
阿爷是那种一天一包的烟民,烟草味也已经融入到他体味里,甚至已经由内而外的散发开。我每次放假回家时,早上都会有一杯掺杂着尼古丁味儿的热腾腾扁肉。我知道,那是阿爷起早揣着搪瓷杯,专门上街从店铺里接回来给我吃的。
“阿爷,你少抽点,我的扁肉都被你腌入味儿了!”
我经常一边津津有味吃着香喷喷的扁肉,一边对在门口抽烟的他埋怨道。他也总是转头应着,但食指还是点着香烟将燃尽的烟蒂抖落,回头继续吞云吐雾。
浑浑噩噩上完一天的课,回到家中刚好爸爸在跟谁视频着。从手机里传来那熟悉的烟嗓,我马上跑过去想看看他。
屏幕中的阿爷,跟平时没两样,仍是记忆中的模样,看来病痛并没有令他变成脆弱的秋叶。我们仍像往常寒暄,只不过我那天话却比以往更多。
“痛吗?”我问。
他布满血丝的浊眼眯起,满是笑意:“不痛。”
“阿泽现在在高考,等他考完了,我们就回去找你。”
千言万语,静聚集在喉间。
“好好好,等你弟弟考完我们就有第四个大学生了,阿爷在家里等你们回来过年啊!”
在一瞬间,情感的闸门无声地打开,在泉涌喷涌之前,只汇聚成了一声发自内心的:
“嗯”。
(烟是思念的飘絮,想起谁来则是尼古丁般的瘾,文字虽然还不够畅快入味,直述的句式难以更加缱绻入扣,但是补充了人物的形态和蕴藉,爷孙交集对话的多番情境,纵然略有些许戏剧性的点化,不过人伦之间的低语,书写作为一种凝视和倾听,总有让人唏嘘不已的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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