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青羽:新加坡故事

Tuesday, November 28, 2023

青羽:新加坡故事

老客

店里空荡荡时,爷爷就独自站在滑行门前,隔着那旧得发黄,爬上霉点的玻璃,背着手,就这么静静地环视邻里的攘往熙来。偶尔看到小孩你追我赶,摔了个四脚朝天,还会咯咯地笑出声。

曾祖父那一代起,就在这个曾经有火车经过并且停留的地方落地生根。爷爷这一生,穿遍了女皇镇东陵福的大街小巷,踏遍了这里每一个鲜为人知的角落,叫得出几乎每个邻居街坊的名字。他二十岁在便在这个老组屋楼下开了自己的理发店,这五十年来,这家理发店不仅仅是他一生的心血,更是他情感的栖息地。

爸爸是这里的街坊看着长大的,但他却不愿呆在这里看他们变老。有了我的第三年,爸爸便带着我和妈妈搬离东陵福,爷爷不愿意一起走。后来爸爸一直苦口婆心让爷爷把这理发店转租,用这笔钱改做现代人爱打卡的主题咖啡店,可爷爷执拗,偏逼得老人家用乡音未改的海南话骂人,气得爸爸自己在乌节路开了一家咖啡店,生意确实有模有样。但比起咖啡豆的苦涩味,我却更爱泡在理发店里洗发剂的化学香,每个周末都闹着爸妈带我去爷爷的理发店里呆上一天。

从我记事起,挂在滑行门上的风铃一天之内其实也没响几回,但每一回迎来的都是爷爷再熟悉不过的老客,他们的面孔却从未重叠。稍微有些印象的是当年挺着个大肚子的孕妇,举步艰难地走进理发店,最近竟然看到她带着一家四口涌了进来,本来面积就窄小的店,瞬间看起来颇为热闹。爷爷和他的老客之间有种奇妙的默契,我几乎没听过任何一位顾客提出剪发的要求,仅仅是镜子当中的眼神交汇,和爷爷的一句“一样hor”,剪刀和梳子就开始像我游戏机里的贪吃蛇一样,在他的指间灵活地穿行,客人们毛躁的头发便立马变得服服贴贴。

剪发过程中的家常便话是爷爷的最爱,这么多年他可以背得滚瓜烂熟的喜怒哀乐,和老客们家中那本难念的经,他却从未厌烦,客人们离开时脸上也总多了一分如释重负的表情。隔壁蛋糕店的大婶偶尔会跑过来,不剪头发,只为了能有个人和她聊左邻右街的八卦,看到我在,还会专门跑回店里,给我拿刚烘好的waffle。这也是我越来越喜欢呆在爷爷理发店的原因。

那个星期六,爸爸送我到爷爷的理发店时,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生怕邻里的人认出他来,匆忙离开,而是将手中捏着的一张纸在爷爷面前晃动着,似乎一副窃喜的样子,他又一次说:“爸,这下你真的得跟我们离开这里了”。不知为什么,爸爸那副表情令我厌烦。我瞥了一眼,纸上写着 “东陵福组屋区选择性整体重建计划”,年仅12岁的我虽然懂得读这些字,但具体的意思却始终看不懂。但从爷爷一直紧蹙的眉头看来,一定不是好事儿。

再一次来东陵福的时候,只有几个孤单的身影在邻里徘徊着,waffle的焦香味被刺鼻的灰尘代替,这里冷清得能使我打颤。爸爸说今天就会把爷爷接回家里和我们一起住,我开心是一回事,但心里却莫名地慌了起来,小跑着穿梭在这熟悉的邻里街道,来到了理发店前。爷爷独自一人站在滑行门前,隔着那旧得发黄,爬上霉点的玻璃,静静地环视着邻里,但这次却没了之前的人来人往,和小孩的追逐打闹。

隔着玻璃,我却还能听得到他那一声深沉的叹息。这时,一位与爷爷年龄相仿的大爷与我一同走进了店里。两人没有交流,只是眼中流露着同样的忧伤。“一样hor?”,爷爷的手依然熟练地操作着剪子,他从镜子中与我对视,问我还记不记得这个明氏药房的大爷,笑着说我小时候都是这个大爷帮我看的病。听说我是当年那个小孩,大爷惊喜得脸上多了好几个褶子,吼吼地笑了起来,“都长这么大了!”。

之后的剪发过程,是我听过最安静的一次,只有剪刀清脆的咔嚓声。爷爷的速度也比以前放慢了许多,每一刀后的停顿,他都要细细地梳上好几遍,才依依不舍地继续下一刀。爷爷默默清理着大爷脖子上的发渣,最后没有收钱,大爷也只是轻轻拍了拍爷爷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一句”走了啊”,便颤颤巍巍离开了理发店,他的眼神比之前还要悲伤。

爷爷打扫了地上的头发,手轻掠过着店里的砖瓦,将镜子用布盖上,褪去身上的理发围裙,每一个动作都如此伤感,而那时候,我才明白“重建计划“的真正含义。

滑开玻璃门走出理发店,风铃发出最后的哀鸣。爷爷将它摘了下来,放在我手心里,说它也一起退休咯。那天是炎热的,爷爷的手却是凉的。我一手牵着爷爷,一手抓着那已经有些生锈的风铃,一边儿低头看着荡起的鞋带,我问他我们还会不会回来,他没有回答。抬头看爷爷之际,他的眼眸多了一层薄薄的液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摸着爷爷手指的老茧,我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理发店,和那承载童年味道的蛋糕店,突然特别能明白爷爷此刻的忧伤。怎么形容呢?像是我买了店里最后一个waffle,只咬了一口便不小心将剩余的掉在地上,只能无奈地拼命回味口齿间留下的残渣。

如今东陵福的那条火车轨道还在,却再没有停留的人了。

(如果时间是一条长长的商街,我们就是频频回首的老客,物非人非的时代嬗替,景迁心移的地方感伤,新加坡的大街小巷不断上演,故事的框架和情怀虽然似曾相识,但是叙述的调度和细节的经营皆有用心,从小朋友的旁视中,缓缓掀幕又悻悻落幕,一种落地生根后再度拔起的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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