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骄阳:新加坡故事

Tuesday, November 28, 2023

骄阳:新加坡故事

海底

我经过学校走廊拐角的那一刻,我看见了文博。他在饮水器旁,借着冰冷的水流冲洗着一把闪着银光的斧头。一把开了刃,方才撕下包装,锋利无比的斧头。

我以为是什么特别的活动道具,好奇地凑过去看上了一眼:纯净的水流里,猩红的血珠团结出一缕缕交缠的红丝,在饮水器小小的漩涡里轮转。那斧面在冰水的冲刷下逐渐变得银光可鉴,衬出一张平静的面孔。文博的神情肃穆又冷静,仿佛他正将水中那朵殷红的花束摆在友人的墓前。

自此,我便再也没见到文博和舒扬。


文博在班里鲜少有人与他交谈,永远垂着眼睑,嘴角向下勾起一抹颓丧的弧度。也许他就喜欢摆出那样的表情,就像有些人生来就是习惯不开心的。不开心会成为他们的习惯、态度、甚至外在,我甚至钦佩于他近乎麻木的不悦样子,拿到什么成绩的试卷,遇到怎样严厉奇怪的老师,他都是那副表情,用回避飘忽的视线去应付他不想看到的一切。

只有我和舒扬跟他熟悉后,他才会偶尔瞥上我们两眼。在我们俩因为一个笑话笑得前仰后合时,他会抬眉扫一眼我们,仿佛特意想记住笑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他没回应过什么,但我自始至终都觉得他有在参与、在乎我们的对话,尽管什么都没说。

文博上学有时会无故缺席,短的一两天,有时快接近一周都没来,除了舒扬和我,并没有人在意。课上老师不会提起他,同学们也不曾有人过问,甚至自然地将新发下来的试卷塞进他空洞洞的桌肚下,直到一周后那里面糊乱填满大小不一的纸张。

他再次回来时,眼袋灰黑,整夜失眠的人才那样。一早他就到了教室,趴在臂弯里浅浅打着盹,连晨会都没有去。同学关上灯,似乎对他散漫瞌睡的样子颇有微词,留他一人在早晨昏暗的教室里。我和舒扬问过他缺席的原因,他总是简短地说:

“生病。”

也许他确实是病了,虽然看不出感冒咳嗽的后遗症,但他确实多了一种病怏怏的感觉,像是无形的盐水瓶吊在他的手上,整日待在同一个地方期盼着身体会随着回流进的液体好转。他不敢乱动,好像那根针连着他最重要的血管,稍一偏移,就会让病灶从他孱弱的身体里爆发出来。中三学习压力不算太大,但还没有人那般憔悴过,我和舒扬决定带他出去逛逛:

去大士连路地铁站看海。

下午的码头很安静,阳光灿烂却不灼热,将脚下的海水照得波光粼粼。这是一个半开放的游船码头,停满了快艇与帆船。白色的高帆与蓬松的云团倒映在碧蓝的海面上,连绵成一副海天对称。文博没有仰望纯白连绵的云朵,没有和洁白高耸的灯塔合照,而是选择了另一条道。那里没有泊船,只有一根灰色的长道直直伸进海里。他低着头沿着那长道走着,直至站在海的中间,低头看着水浪冲刷在破损的水泥边上。

我和舒扬停下和灯塔游船的合照,帮他在那条仿佛直通大海中心的长道前拍照。文博僵硬地转过身,孤零零站在那条走道上,两旁是幽深静默的海水。他仍然是那副表情,仿佛包容万物的海任由他释放、倾泻自己的忧郁。阳光下的海是明媚湛蓝的,但他似乎一眼就将视线投入那深不见底的水中,看到那片幽静、黑暗到令人发疯的极地。

“这里有多深?”他难得主动发问,蹲下身把手伸进海水里搅动。

“不晓得,一般都要快5米了吧?10米也有可能?别洗手了,太危险。”

“那我掉下去淹死,你俩咋办。”

“那我也陪你啊,不就是淹死嘛。怎么,想学游泳了?”舒扬以为他在开玩笑,随意回答道。

我感觉到文博有些不对,还是犹豫着说:“我肯定找人来救你,我不会水。”

看海后的一周,我再一次站在文博的面前。他深沉得可怕,外表却格外平静。他用指腹搓洗着锋利的斧沿、斧柄、最后才是自己那双沾满深红血渍的手。那柄登山斧在他手里被清洗得焕然一新,锐利的倒钩与油漆在阳光下泛光。那是他唯一拿起过,用来伤害别人的东西。很不幸,他选择了斧子,人类发明出的,将发泄暴力贯彻到底的武器。

他的眼睛专注有神,好似穷尽一生的仪式感才完成这件壮举,再到教堂的水池边洗手、忏悔。

“我杀了人,请帮我去报警。”

他第一次发出作为朋友最为诚恳的请求。

我没有动,但其他路过的学生显然注意到了这里。

开始有女生尖叫、拍照、越来越多人围上来,叫嚷与奔跑不绝于耳,直到一个健壮的老师猛地将我拉开,劈手夺下那把斧头扔到一边。

文博被控制住双手,死死摁住,在更多老师冲上去前,最后看了我一眼。

后来,我才知道在厕所里被斧头砍伤失血过多的,正是舒扬。文博被爆有多年精神疾病和自杀倾向,网购斧头砍杀同学。我没有感到恐惧,尽管文博有一半的几率可能杀害我,但我仍没有任何害怕。

因为无人感到惊恐和悲伤,仿佛这是一则不足为奇的插曲。我的两位好友,就像校门前摆放的花束那样,盛放半日,就以凋零的姿态被扫走。教室座位向前推进了两格,一切课程照旧,人员表上只是多出两个空洞无意义的学号,学生们讨论着这起事故,添油加醋的样子仿佛听到一则多年前刺激的传闻。

没有人再提过文博和舒扬,就像更多的人不清楚他们的名字、样貌,用化名去揣测,捏造出一个甚至和文博毫不相干的形象,作着分析。我看着那些报道,试图提取出有用的信息。家暴?课业压力?精神疾病?先天?后天?能治?不能治?伤人倾向?自我保护?

报道里,分明是学校高耸的大门,和学生们自在放学的模样,一如我们往常。

我本以为与死亡擦肩而过会是多么惊险刺激,没曾想只不过是一个男孩在饮水器旁淡淡看着我。他没说什么,没有道歉,没有为背叛、残害我们的友谊可耻,也没有为给予我生路而显得光荣自得,只是静静地洗着那把斧头。

海平静深邃,而人们面对海,总是显得无可奈何。


海边,每个人都热切地向远处眺望,唯有他朝激流之下望去,望向将要坠下的去处。

(新加坡的形象整洁,在于擅长掩盖污迹,一起校园少年杀人事件,像是一种必然发生的悲剧,动机无解的故事充满难度,叙述采取视觉画面的交替铺展,虽然稍欠情节的张力,更似一种浪漫主义化的精神分析,但是人物情态的恍惚描写,以及旁观视角的无力投注,却有十足的冲击和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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