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记
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我在一个人的双人间醒来,我知道有件事志在必行,于是刷牙洗脸毫不拖沓。待所有器具呈现默剧气质,我便留下静止的房间,摆脚出门,剪光头去也。
我步履轻盈,飘飘欲仙,简直比生活的这座岛屿更漂离大陆。第无数次踏上出校的公车,我规矩坐下,行云流水地避开交叉视线。抬头也依然有蓝天狡黠,它的细纹,就是几小时后我头皮的纹理。那时候我应该会发现,我的头发窸窸窣窣,剥开,刚好露出一个凹凸有致的头颅。而地球作为一个球体,很像冰裂缝隙密布的茶叶蛋,脱离天空和城市之后,它会光滑幼嫩不受污染,滚烫地心有如我的青白头皮。
可是,坐在一路循环向前的公车上,我受地心引力影响,颅内时间仅与地面垂直。我只能想到,剪光头是幼年的我蓄谋已久的成年礼制。十八年前的我从妈妈的子宫中排出,头上的青丝尚未萌芽,但我这颗种子开始爆炸式哭鸣,吼醒了整个细长的白通道。之后黑发疯长,却隐约参差隐约发黄,我就顶着又细又软的齐肩短发,上了一个接一个的学,与此同时尖锐的哭声渐弱,我要好好读书不顾发丝缠绕。
小时候我的发型由爸爸操刀,妈妈设计。我会套着塑料袋坐在镜子前,爸爸弯腰细剪,妈妈则规定轨迹,但剪出来的头发常常弯了一弯又一弯。本是齐眉刘海,歪歪扭扭一下又变成了斜刘海,爸爸再近乎水平地补几剪,发尾便离眉毛越来越远。我坑坑洼洼的乱毛,在一两个月后又会达到奇异的优美弧度,这时爸妈便再次操着剪子,一人指手画脚,一人动手动脚,言与行交错曲折,落到女儿的头发上,不长也不短。
后来也还剪过几次极短发,因为我的学业越来越繁忙,父母的事业也是,他们都不再陪我理发了。当时的班上,只有我一个女生顶着两个指节的毛,摇头摆脑地纵横句读。小小的我隐约知道自己不丑,努力也无罪,耳里落不住什么话。但有时也很疲惫,看镜子的时候总要抵御广告的诱惑,我不是荧幕上的任何一个女生,但我喜欢几分钟就洗完头,再几分钟吹干头。我想要青春不是人造热风,呼呼吹走眼里的湿润,我是一种孩子,发梢挂着眼泪汗水,疯跑出去受所有狂风吹拂。
大致是从那时起,我拼了命地想要剃光过去,重启自己。此世的使命,好似要给人证明,不是乖乖,不是女,发丝的长度也不与任何东西成正比。但十七岁的我几乎很瘦,1米63的身体罐头只装入80多斤的肉,爸妈远在天边地心疼,我却好像舒适了一整根马尾辫,顺从的发丝长到该长的地方,四肢也没有肥肉的污名。我在口罩为日历的节奏中,夜夜不停地写着日记,忘记了头发属于自己。有天半夜冷醒,发现骨骼在月光下像南洋的魅影,我才惊觉,自己是这样的脆生生。
于是我恢复了传统,计划敲碎世界的鸡蛋壳,让生命无限流淌,再或蒸或煮或炒,美味翻倍各有滋味。我不再顾虑身体形状与头发长短,并回归了大哭大闹,不只写给自己看的日记,还要让报纸上的人知道,我有多么吵吵嚷嚷。拾起头发或任其落下,我反复经营着每个时刻的自我定义,我决心把握住成年后的自己。
那天,理发师看我长发及肩,却要求从发根起全部剃除时,她问异族人面孔的我,“这是不是你们那边的仪式?”,我心满意足地承认,我自己一人就足够一个文化。随即她领我到店内深处,一排镜子的背后,我的马尾远离尘世喧嚣,预备寿终正寝。清凉的金属在头骨上游移,我一丛丛地掉发,好像过去未来的一生都在被整理干净。不再有长短不一的发丝发尾,我掌握了所有的生长规律,我触摸了所有头发的回忆。我回到那种头顶贴风的日子,像父母给予的诞生,我把自己从世界的阴道中,扯出来了。
如今,头发从脑后长起,漫长细密的层次,疏松着每一次成年的勇气与动心。光头之后,所有既存的关系毫无变动,我的面皮头毛也没有人在意。我大可以放心,青丝一把不会比灵魂还重还黑,光头记也不会再有续集。
(自古剃头为了遁世,留发准备还俗,但是既然众生不偏不倚,活着像书写一样,就该尽情地颠来倒去,说是一场迟来的成年礼,却毫无自我勉励的动机,仿佛在迁徙和群聚后的一层蜕皮,或许更像存在本体的二度发育,文字不受任何细胞毛囊的束缚,干干净净随风而随心飘逸,即是生命最纯粹的原力。)
好自由的灵魂,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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