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写作班: 歆彤:新加坡故事

Monday, November 27, 2023

歆彤:新加坡故事

布莊

阿欣从沉闷拥挤的地铁车厢走出,低着头被晚高峰的人潮推着踏上黑色灯芯绒似的扶手电梯。地铁站错综复杂的路线轨道出口相互环绕编织,一不小心就会晕头转向。但这条路阿欣走过无数次,只要顺着路牌一直往Exit C的珍珠百货商场走就行。布料坊的店铺五六点就会陆陆续续打烊,阿欣放学晚,只好匆匆加快了脚步紧赶慢赶。

踏出站后阿欣深深吸了一口气,傍晚牛车水的空气是食物、中药材和雨水混合的味道,并不好闻,但阿欣觉得总算是比地铁站要温暖得多。食阁里向来都很热闹,就算是灰蒙蒙的阴雨天这里也依旧斑斓饱和。路过糖炒栗子摊位时阿欣摸了摸口袋,可惜今天又没带纸币。除了这家老夫妻的摊位之外,其他小贩早早就在柜台上摆出了二维码。偏偏每次就吃不上最喜欢的栗子,有时候也应该与时俱进一点啊,阿欣忿忿地想。

穿过食阁是一条湿滑的楼梯,注意脚步小心翼翼走到二楼就是布料坊,再往尽头看是沐浴清洁用品的促销超市。下完雨后的晚风扑簌簌吹过整条走道,不同布料织物洗涤混合的气味蔓延到整个楼层,这是阿欣最喜欢的味道,温和又清凉,让她想起小时候奶奶站在板凳上拿着竹质尘拍拍打阳台上晾晒的棉被时,空气中扬起的细密灰尘的味道。走道左右摆满了布料架,不同色彩图案材质的布料柔顺服帖地一层层倾泻而下,背后是一整排灯光明亮的xx布莊。堆叠的纺织物无一例外地将店内景象挡得严实。这里的店主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有冷气的就紧闭两扇玻璃门小憩,没冷气的就悠然倚在凳上吹风。

今天要买的是毕业设计会用到的面料,虽说在网上选购更轻松,但阿欣总觉得必须亲眼看过那些色调,亲手抚过那些纹路才能够定下心来。这片布料坊向来是冷冷清清的,除了零零散散几个学艺术的学生,也就只有一些还愿意自己缝制衣服的安娣会光顾。阿欣推门进了一家小铺,扑面而来的冷气让黏腻的手心瞬间恢复干爽,虽说是布料店,但阿欣觉得这里和书店很像,能让自己原本杂乱的思绪变得清晰透明。

阿欣径直走向斜靠在角落的一大卷灰色丝绸,伸手捻起软软下垂的布料,挺像自己想象中的质感,但总觉得还差了点什么。怡清阿嬷不知道从哪里绕到了阿欣面前,笑眯眯地说你又来啦。怡清阿嬷的母亲经营了这家店数十年,她母亲的母亲也经营了这家店数十年,这门生意代代相传,终于传到了怡清阿嬷手上。怡清阿嬷偶尔会和阿欣念叨这些往事,她说话的时候总会有一种轻轻的沙沙声,阿欣不清楚这是怡清阿嬷发出的声音,还是店里的布料被冷气吹着在相互摩擦。这里的布莊都大同小异,阿欣总是光顾这家店,主要也是和店主相熟的缘故。

阿欣转向怡清阿嬷,看到了她眼角堆叠的纹路,不像刚刚摸过的那片顺滑的丝绸,倒像是门口整齐折叠摆放的一摞摞粗糙的印花棉布。有没有比这更厚实,颜色更深的布料?阿欣指了指那卷灰色。怡清阿嬷点了点头,转身又消失在了悬挂的布帘后。阿欣总是觉得怡清阿嬷的记忆力非凡,每次都能够在成千上万叠棉布里摸出她最想要的那一块。阿欣的奶奶以前是校服厂的工人,所以偶尔会自己缝补旧衣服。小时候阿欣总能看到绵软的布料从隆隆作响的缝纫机下被拖拽的模样,轻飘飘的,好像一松手就会被风扇吹走。那样的布料摸起来有脆脆的颗粒感,穿在身上会痒,看上去虽有点陈旧的痕迹,却很干净利落。阿欣觉得怡清阿嬷就像那种布料。

没几分钟怡清阿嬷就折回来朝阿欣招手,从背后的架子上扯出一大卷毛呢递给阿欣。这块布的灰色比之前更低沉,但却在室内白炽灯的照射下泛出隐隐的光泽,中和了本该严肃的色调。阿欣用指腹轻轻摩挲着硬朗交叠的线条,确实是适合做西装的面料。阿欣扬起嘴角说就要三米,这次她看到的是怡清阿嬷的手背,像是浅肉色的薄纱布,随着握着剪刀的弯曲弧度荡起一丝丝细小的褶皱。闪着银光的剪刀刺啦一声划开布料。

我孙女去NTU读书了,学数学,怡清阿嬷沙沙说道。阿欣听过怡清阿嬷讲家里的事情,女儿在初中教画画,孙女在辛苦考学,是很美满的家庭。不过怡清阿嬷从没提过布料店经营的问题,阿欣问她时她只是摇摇头,然后给阿欣推销几块滞销的布,说要不了几年可能就买不到咯。

阿欣把布料折叠再折叠塞进挎包,走出店门时外面的灰色比之前更低沉,滴滴答答又下起了毛毛雨。雨水的气味冲散了纤维淡淡的霉味,带来了楼下新鲜的青草夹杂着泥土的气味。阿欣转头看着店里的怡清阿嬷用尘拍整理着垂落的布料,感觉自己也被拍打着飘出了细细的灰尘。

(像是一场时光倒流的旅迹,用了一种感官细微的丝线,缝织了一回女孩买布的经历,其实更是讲述了一则岁月如梭的故事,大城市里的小布庄,快节奏里的慢生活,关于人心的一动不动和情感的变与不变,新加坡作为一块精致俗艳的新布,内里蕴藉着坚韧厚实的旧绸,而且三千大千世界碎为微尘,仿佛成就了人间的此情此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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