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者
农历七月初一的深夜凌晨,我在麦当劳门口,遇见了夜游者。
那是一个星明月稀的星期三,鬼门关甫开,咿咿呀呀的窜出了许多好兄弟,像是一群失魂落魄,飘摇失根的古老族裔,虽然死了仍旧穷凶极恶,归返阳间徘徊在活人疑神疑鬼的想象,一片黑风索索飒飒的文化荒野。
至少根据南洋一带绘声绘影的民间传述,我从小听惯了大人们用悬疑讲古的凝重语气告诫,这个月最好不要在夜间外出,撞上了触霉头算幸运了,严重的搞不好会被附体缠身,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类似那年头流行的粤语残片戏码,然后就以某个说不出名字来的远亲近邻,某某四姑妈三叔公,或者老林老王的亲身经历,费尽唇舌的尽力演义,那道横隔于生死两界的业障。
小孩子被骗大后当然不再迷信,那天半夜肚子饿,遂想很久没吃麦当劳了,路上碰到有人点香烧烛供奉糖饼鲜果,才突然意识到鬼月降临,接下来草间必然处处焦黑,空气久久弥漫一股归去来兮的异味。
子不语怪力乱神,还是说回夜游者吧。我当时正准备推开麦当劳的大门,在牛肉巨无霸和麦辣鸡腿堡之间犹豫不决,身后倏忽传来一把低沉的声音,差点把我吓得滚回半夜不敢独自上厕所撒尿的幼年现场。
“Brother?”
打从我们交谈的第一句话开始,夜游者便称兄道弟无比亲昵,要不是构成所谓身份此一界定的外在形体样貌肤色,我们完全不像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我还真会以为眼前的这个邋里邋遢,衣衫褴褛的家伙,很有可能正是我的brother。
夜游者问我是不是要进去吃宵夜。我点头。夜游者问我是不是肚子饿了。我点头。夜游者问我可不可以同情一位同样肚子饿的人。我点头。夜游者最后问我可不可以买一份双层芝士汉堡给他吃。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或者是骗子?)四处行乞,一般皆是讨钱而非要饭,如果有人举报,社工或者警察便会前来,把他带走安置。我盯着夜游者抚摸肚腹,滑稽的动作流露谦卑的决心,想想其实也没多少钱,于是我点头进去了麦当劳,完成点餐取餐的程序,端出一份双层芝士汉堡外加小杯可乐,递给夜游者,随后入内安坐角落的位子,嚼着双层芝士汉堡。
夜游者坐在外头木条靠背长椅上,过去我记得是麦当劳叔叔坐的,近年由于小丑的形象不佳,拆掉后只剩下夜游者佝偻的背影,正在大口大口的狼吞虎咽,偌大玻璃窗流泻出来的白亮亮灯火。
连麦当劳叔叔也有不合时宜的这一天,我吃饱后怕麻烦走侧门离开,两天后的三更半夜,眼睛看剧时肚子咕噜咕噜,于是出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麦当劳,果然又遇见了夜游者。
这回的“brother”夹带兴奋上扬的尾音,我照旧叫了两份双层芝士汉堡和可乐,这回没往侧门溜开,夜游者此时吮着可乐塑盖上的吸管,发生空空洞洞,仿佛要抽吸殆尽所有暗夜静谧的声响,好整以暇的对我说。
“我从外面看进去,觉得brother你和整个地方,很像一幅画。”
“一幅画?”
“是的。画家名字忘了,画的是一家街角的餐厅,深夜的时辰,三几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好像还有一个女人,围坐在环形的桌子前,喝着咖啡吃着东西。还有还有很多光。”
“就这样?”
“就这样。”
没料到夜游者竟是文艺爱好者,回家路上我立即用手机上网搜索,输入那几个关键字后,画作的图片展列眼前,亿万像素凝固探照在那家街角的餐厅,可是我却觉得一点都不像。此后三几天,我都会到麦当劳去,有时只为了想确定夜游者还在那里。有时夜游者会说已经有人请他吃了谢谢你brother。有时我们会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你知道这时候是华人的鬼月吗?”
“我知道啊。”
“你怎么知道?”
“课本不是都有教过吗?这是一个种族和谐的社会啊……Brother你以为我是鬼?”
“你是吗?”
“我是吗?”
夜游者说完露出焦黄惨淡的笑容,整个农历七月,我至少吃了十多回麦当劳,胖了两三公斤,直到鬼门封锁的那一晚,夜游者如南洋的雾绡随之杳然无踪。夜游者当然不是鬼,我已经长大了,夜游者比较像是全世界麦当劳叔叔的人形塑像,被神不知鬼不觉的拆走后,藏匿在一个巨大、密闭、不见天日的麦当劳叔叔仓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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